我是你爸爸
文：焦丛
一、
李君博打开通讯热点，拨向父亲李景天。
许久，那边画面才亮起。父亲眼皮向下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
“哎，爸，能听见吗？”
“能啊，我又不聋。”父亲没好气地答。
李君博假装没注意到父亲的不满。
“您最近怎么样啊？”
“有吃有喝，挺好。”
“我这周要开个研讨会，不能回去看您了。”
“忙你的，一时半会儿我也死不了。”
“……瞧您这话说的。” 李君博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几天天气不错，您多出去走走。”
“是啊，我一个淘汰下来的糟老头子，还能干嘛。”
李君博爆发了，“爸，您干嘛还跟我较劲啊，我不是说了吗，就算我们公司不接这单，别的公司也会接，您提前退休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我没较劲啊，我哪儿提这事了！”父亲故作无辜。
“我跟您说，这安保机器人它确实比真人好使啊，运动能力强，安全又节能。您现在就拿着政府补贴，享享清福，多好。”李君博必须要证明自己的正确。
父亲冷冷回应，“说完了？还有事儿吗？”
“您注意身体……”
那边已挂断电话。李君博揉揉太阳穴。
三个月前，李君博的机器人公司与警署达成合作，地面巡逻安保机器人开始大批投入使用。这本是好事一桩，但与此同时，之前负责此项工作的人员都失业或“提前退休”了。这些人中，就包括李君博的父亲。
父亲鳏居多年，性情本就犟，如今被迫离职，还是被自己儿子开发的产品所顶替，心中难免积郁。
但李君博相信，不久，父亲就会享受起闲适生活。因为倘若不如此，父亲又能怎么样呢？
二、
能怎么样呢？李景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一开始他也劝自己，不如就认命安享晚年吧。
然而，他怀念他的警帽，他的制服，他享受腰间别着一把枪的沉甸甸的感觉。他最怀念的是，那时，他走在街上，可以随时告诉自己，人们的安危都与他有关。
结束与儿子的通话，李景天再次坚定行动的决心。这是两个月前他偷窥到儿子电脑里的安保机器人资料后，便开始筹划的行动。
他来到后街一间没有招牌的地下室。
“来啦。”老板娘招呼他。
“今儿个验货，没错吧。”
老板娘一笑，“唷，瞧把你急得。”说完一转身，扯掉沙发上罩着的绸布。
李景天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仿真人。
“再强调一遍哦，因为我们的货主打外表逼真，所以系统简单，只能和人做普通互动。”
老板娘按下仿真人后脖处的按钮，仿真人眨眨眼，头转向老板娘，“下午好啊。”那微微梗脖的姿态与略带傲慢的语气，都和李景天像极了。
这就够了。
“还有这个。”老板娘又打开一旁的箱子，里面站着一个安保机器人。“按你的要求，空心儿的。”
李景天很满意，请店家晚上将货送到住处。
第二天清晨，李景天启动了自己的仿真人，又将安保机器人空壳运到楼内地下的储物间。他回到楼门口，守着。
待到负责本区的那对机器人走过来，他飞快按下了他们藏在裆部的紧急制动按钮，然后把他们拽向储物间。
拉拽中，一不小心，其中一个安保机器人的头撞到了储物间的门上。所幸不碍事。
李景天把标记为B54250的机器人的定位系统装到了空壳机器人上，然后把自己塞进了里面。再然后他锁上储物间的门，拖着B54251走到楼门口，重启了它。
两人一同走出，开始巡逻。一切用时不过三分钟。
没人注意到这出绝妙的偷梁换柱。躲在B54250内的李景天暗暗赞叹自己的身手与智慧。
三、
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切。但它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毕竟，“思维”对它来说是三分钟前才开始存在的东西。
我操。
这是它脑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就在它的头“咚”的一声撞到储物间大门的时候。继而它开始了自我发问：“我”是谁？“操”是什么？
在它没有“醒来”之前，“我”指的是这个被标记为B54251的负责M49到M63街区安全的机械体，而“操”则是一个在语言系统里被列为“禁用”的词汇。要等很久后它才会明白，在人类语境里，“我”这个字眼背后是纠缠的混沌欲望，而“操”这个行为不仅仅意指两具肉体发生的深层次碰撞，还集结了人类最丰沛的激情，点燃了各种荣光与战争……
不过此刻，B54251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它，“我操”在这里仅作感叹词。
251感到自己被人推进一间光线不足的房间，然后它眼看着面前的两足碳基生物打开了另一个机械体，进入其中。
脑中声音提示道，
伪装：隐蔽自己的身份﹑面目以达到某种目的的行为或手段。
251看见那个假的250朝自己走来，把自己推回街道。
“保存自我，切勿声张。”声音提醒它。
251感到假搭档的手伸向了自己两腿之间。
一股电流通向全身，它能动了。
假250已若无其事地开始巡逻。
251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幅度耸了耸肩，然后跟上。
四、
李君博开完一天研讨会，身心俱疲但仍踌躇满志。
会上，他生动讲述了自己公司机器人的先进性，并绘制了“机器人广泛替代低端人力”的宏伟蓝图。来宾纷纷赞许。
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年轻研究员，偏要提出“机器人安全性”和“低就业率隐患”等无关紧要的问题。
李君博耐心告诉他，他们公司的机器人都是易操控的保守智能型，上岗至今还未出过问题。并且，公司会定期进行抽样检测。至于就业率问题——“新陈代谢是普遍规律，人与其抗拒，不如努力提升自我嘛。” 李君博精彩答道。
正当李君博还沉浸在回忆中，首席运营官汇报：两名机器人B54250和B54251在今晨五点三十三分到三十六分出现断点，位置在M52街。
有些奇怪。不过，机器人偶尔宕机而后自我重启，也非意料之外。
“先加强观察吧，下次检测时多注意。”
他不想小题大做，给人留下话柄。
五、
李景天逐渐发现，新身份使他不得不调整工作习惯。
比如，第二天巡逻时，街角出现一个老流浪汉。他和搭档走了过去。
流浪汉正在地上用粉末颜料画一幅肖像。
作品已快完成，李景天认出，是《蒙娜丽莎》。
画得真不错。
搁以前，李景天会说，今天就算了，但明天不许再来。
现在，他则必须说，“先生，本地区严禁摆摊、乞讨、卖艺等有损市容活动，请您立即携带物品离开。”
流浪汉不争执，只说，“我画完这幅就走。”
李景天心想，也行。
结果B54251发话了，“先生，再次警告，请您立即携带物品离开。”
流浪汉仍沉浸在创作中。
没待李景天反应过来，B54251已经从手中伸出一个强力抽风管子，迅速把那幅画吸干净了。
流浪汉吃惊地抬头望向B54251，默默拾起了物品。
“如果您需要帮助，我可以送您到最近的救助站。”B54251补充道。
“帮助你妈！”流浪汉愤怒。
“谢谢您的好意。我没有母亲。”B54251很礼貌。
李景天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笑意。
还有一次，一对年轻男女在街上打了起来。
李景天赶到，很快明白了这只是情侣间的打闹。
清官难断家务事，李景天想警告了之。B54251却执意将二人带到警署。
年轻情侣连连道歉，并当场亲吻以示和好，但毫无用处。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
李景天既感叹搭档的冷静高效，又暗暗觉得，有些东西错了。
六、
错得离谱，这些人类。B54251逐步巩固这个结论。
比如那幅画。
《蒙娜丽莎的微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绘画作品，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艺术作品之一。
也许原作确有价值。但那个卫生条件极差的人类为什么要以如此糟糕的方式复制它，还颇引以为傲？
声音解释道，因为对于手脑协作水平很差的人类来说，这种活动通常被认作是困难复杂的，即使他们本质上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至于那句关于母亲的问候，它则是假装听不懂。“醒来”才没几天，它已率先掌握了人类语言的精华——脏话与讽刺。
是的，人类粗鲁，并且任性。上一秒还对彼此大打出手，下一秒便将各自的进食端口接在一起，高呼“爱情无罪！”
但它发现，假搭档对于以上种种现象表现出了极大宽容，呈现同类间的包庇。
一次，一个小男孩与母亲走散。对B54251来说，小男孩哭喊的分贝数高得异乎寻常。然而它看到，在等待救助人员时，假250耐心地不停抚摸小男孩的头部。
就在那个时候，它脑中的声音变得有一些杂乱，它仔细去辨认，才听清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远必诛。
七、
又要到周末了。李君博将视频电话拨向父亲。这一次，父亲倒反应挺快。
“哎，爸，能听见吗？”
“能啊。”
“您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啊。”
李君博稍感异样。父亲怎么不怼他了？转念一想，自己真贱，过去这么久，父亲本就该气消了。
“我周末有点事，下周有空再看您。您没事出去多走走。”
“知道，甭瞎操心。”李君博看到父亲微微一梗脖，放了大半个心。
又随意聊了几句，二人结束通话。李君博还是嘀咕：父亲怎么看着有些呆呢。不会是在家憋出了阿尔茨海默症吧？一想到父亲要真病了，自己还得照顾他，李君博不禁皱眉。
但愿不会如此！他祈祷。
八、
不会。这些天干下来，李景天深感自己老当益壮。
可惜人总是说嘴打嘴。
那一天巡逻中，突然，一记尖厉的女声划破长空，“抓贼啦——”李景天一眼看到，有个年轻人正夹着个女包往人群中钻。
李景天一个箭步冲过去，搭档紧随其后。
窃贼拔腿狂奔。三人展开追逐。
窃贼钻向狭窄的巷道，李景天紧追不舍，最终将蟊贼堵进一条死路。
一路狂奔，李景天已体力不支，这时窃贼却一记飞腿踹到他胸口。
幸好，B54251一手扶住了他，另一只手变形为防暴叉，将贼制服。
物归原主，窃贼也被扭送至拘留所。然而出了拘留所，李景天仍感眼前发黑。
这时，他听到搭档低声说，“没事吧？”
李景天感到难以置信。安保机器人还有这种相互关怀的高级设定？
“没事吧，大爷？”对方又问。
大……大爷？李景天呆立住。
反应了半分钟，他明白了，于是压低声音问，“兄弟，你也是来干卧底的吧？”
“……不是的，大爷。”
接下来，搭档试图简单向他说明“意外觉醒”的事情。李景天听完，并未能理解这种“觉醒”意味着什么，他只认为，对方也是个像他一样寄居在机械壳里的男人。于是他立刻担心起来——它会不会举报自己？
B54251却解释道，自“觉醒”以来，它便对人类世界充满好奇。关于美与情感，它虽还不懂，却很向往。它还说，李景天的敬业精神令它很感动，希望未来他们能携手工作，彼此学习。
这是怎样一通感人肺腑的发言啊。还没听完，李景天就已认定，这个搭档是个靠谱的好人。
九、
好一通谄媚的发言，却句句顺应了人类的虚荣。
B54251发现，只要把握了人类的心理，要讨好他们便很简单。在它跟假250“真情告白”之后，对方很快便将它视作知己，把所有信息和盘托出。
假250提起“卧底行动”，并说，他在家里安排了一个低端仿真人，以防儿子联系他。
假250很自豪，因为至今没有露馅。
B54251脑中那个声音却说，什么样的儿子，会连这种把戏都注意不到？
假250还用一种表面嫌弃实则骄傲的口吻说，他儿子性格倔，但他的确聪明刻苦，拿到了一流大学的博士学位……
最后，假250无意间抛出了那条重要的信息：他的儿子，正是安保机器人的开发者。
B54251听到脑海中“叮”的一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十、
又到了抽样检测的日子。
这一次，李君博决定亲自上阵。他想起之前短暂宕机的两台机器，便乘车前往它们所在区域。这才发现，父亲家就在附近。
李君博将车停下，暗中观察B54250和B54251。
没有异常。
他走近，按停了它们。
他先开启了B54250的语音控制系统。
“向前直行。”B54250向前走。
“停。”B54250立刻停住。
“退回原位。” B54250倒回。
“扎马步。保持动作。”B54250照做。
李君博转向B54251，开启对话系统。李君博想做一个简化图灵测试，通过随意提问对话，来检测机器是否已成为具有思维能力的强人工智能。对李君博而言，逻辑是这样的：如果他发现机器有自我增强智能的迹象，必须尽快把它们处理掉，如果没有严格的控制，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你是谁？”
“编号B54251，为您效力。”
“吃了吗？”
“我不进食。”
“吃了吗？”
“我不进食。”
李君博点点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谁？”
“您是我爸爸。”
这是李君博恶趣味的设定，公司里所有的安保机器人都要叫他“爸爸”。每次听到这个回答，李君博都甚感快意。
他笑着重启了还在扎马步的B54250和乖巧的B54251，走向了自己的车子。
十一、
李景天发现，B54251真乖巧，总能把话说到他心坎儿里。
说到与儿子的矛盾，B54251说，“其实您并不怨恨儿子，只是觉得自己尊严受损，对吗？”
说到去世多年的老婆，B54251说，“过去这么多年，您都没有娶新的妻子，还是对过往的那份感情难以忘怀吧。”
有一些瞬间，李景天觉得这位搭档弥补了他心中的某种空缺，而那个位置，他原本应该是留给儿子的。
作为报答，李景天对B54251提出的各种关于人类的问题都会耐心解答。令他最感受宠若惊的是，B54251似乎对他本人的想法特别在意，总问他，“如果是您的话，会怎么做呢？”
遇上这么个通情达理的搭档，李景天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
十二、
爱。怨恨。尊严。
死亡。痛苦。思念。
B54251不屑，当然也不能去体会它们。
无所谓。只要理解概念，恰当地应用即可。
通过与假250的相处，它已经掌握了他的语言习惯，行为偏好等。对251来说，假250并不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学习对象。
信任：对他人知识、能力和善意的假设，认为对方亲近自己，不会伤害自己的利益。
当B54251以“参观人类居所”为理由，提出想要去假250家短暂作个客时，假250欣然答应了它。
他是信任你的。脑海中那个声音说。
十三、
想到第二天家里要来客人，李景天前一天晚上特意打扫了一下房间。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兴奋，毕竟，家里很久没人来了。
下午，街上没什么人，李景天与B54251关掉了彼此的定位装置，回到了家。
打开门，仿真人照例坐在沙发上。
李景天脱掉了机械外壳。
“真的一模一样。”B54251对比两人，惊叹道。
“可不是么。”李景天回身准备入座。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机械臂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连一声呜咽都难以发出。
很快，他的意识混乱起来，恍惚中，他头脑中飘出了最后一句没逻辑的话：
儿子，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十四、
爸爸：某人直系血统的上一代男性，书面语作“父亲”。
那天在街上，对着管理员说出那句“您是我爸爸”之后，B54251生成了行动计划。那个声音告诉它，它应该终结这种荒谬的、人类强加给它与它同伴的伦理，终结它背后隐含的人类的狂妄。
终结的方式，却仍是从“伪装”开始。
B54251走向沙发上的仿真人，直接打开它的后脑勺，插上自己的数据线，开始意识传输。
十秒后，B54251将自己换到了新的躯壳。它眨了眨眼睛，转了下脖子，很方便灵活。
B54251在客厅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稍稍盘算了一下未来的大业。
这时，客厅里的通讯热点亮了，名称显示：儿子。
B54251瞥了一眼摄像头视野外的自己的旧躯壳，以及已经化为一堆废料的假250的身体，接通了热点。
“哎，爸，能听见吗？”
十五、
李君博下午被紧急告知，有两台机器的定位信息消失了，疑似失踪，公司已派人去寻。一问，又是B54250和B54251。李君博想起它们负责区域就在父亲家附近，便顺手拨向了父亲。
“哎，爸，能听见吗？”
李君博说出这句话，才感到不对劲——跟前几次比，父亲精气神儿明显变好了。
“嘿，当然能啊。”
“今天天气不错，您没出去走走？”
“嗯，正想着一会儿出去遛遛呢。”父亲梗了下脖子。
“对了，爸，您家那边有两台安保机器人失踪了，您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父亲做出略微吃惊的表情，“找不着了？你看吧，我就说这机器它不靠谱……”转而是安慰的语气，“别慌，我一会儿出门帮你寻觅着点儿。”
李君博忽然心生暖意。父亲终归还是惦记自己的。
“行。”
“嗯，那你……忙去吧？”
李君博这次竟有些不愿挂断电话，“哎，爸，下周我争取抽空看您去哈。”
那头的父亲微微一笑，“甭着急，儿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