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养居士外传,第六章

六、童趣食痴桃花源

他口直心快、说话口无遮拦,经常得罪人,但都知道他有口无心,又是热心人,乐于助人,倒也都不怪他。

我想,这和他的为人处世有关。好人不整他,因为他们不会也不忍整人;坏人也不整他,因为不值得下手。

台风刮倒的是参天的大树,他这样的小草却只是撅撅屁股扭扭腰,安然无恙。

与其他低调的人不同,老爸是骨子里的简单而低调,简单得犹如高山上的冰原。

五十四年后我到了加拿大,来到哥伦比亚冰原。博大壮阔的景色让我惊叹。

九百米厚的冰原伸展出八条冰河,分别流入太平洋、大西洋和北冰洋,我看到的阿萨巴斯卡冰河就是其中一条。

我感叹她的纯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十万岁了吧)依然素面朝天,纯净无暇,儿童般的简单。

原来时光并非一定调制复杂,也可以奉还简单。随即作诗两首:

阿萨巴斯卡冰河

寒冰烈焰多锤炼, 天地精灵聚大山.

辗转山河一千里, 冰原母亲在近前.

心胸深至九百米, 襟怀宽阔漫无边.

莫看清纯孩儿脸, 寿命悠长十万年.

大道行来归简朴, 岁月老极返童年.

自愧摆谱称长者, 区区七十何足谈!

血脉伸展八条线, 润泽绿野大洋间。

冰寒雪白心里暖, 山峻水长总眷恋.

餐风饮雪十万年,长出如此纯情汉。

物欲这里流不动,计谋跟前难施展。

风来雨去天真在,日出日落很悠然。

童话里面看风景,神曲耳畔风轻弹。

人迹罕至真是宝,永葆青春亿万年。

这时想起了老爸。和大山相似,小小的他也是那么简单、真诚。正因为如此,要躲避一些城府很深的精英和市态里的炎凉,一再退守,埋头于相对简单的生活里,耕耘着并快乐着。

大人物都有强大的气场,他们是进攻型猛兽,弄得那些粉丝小动物们神魂颠倒,无限崇拜。

小人物则羞怯怯的,见不得大场面,总想弄个小窝,猫在里面自我陶醉。

胃里的幽门螺旋杆菌就够小的了,它们分解食物放出氨气,罩在周围,像云团一样,又像是神祗的光环,抵挡浓烈的胃酸和医生投放的抗菌素。

老爸很像这些螺旋杆菌,不过他的云团不是氨气,是食物散发出的浓郁多味香气,还有飞扬的油星子和煤渣子,就这么罩住他,乐呵呵地过了一辈子。

他是生活情趣很浓的人,主要兴趣集中在美食上,唱戏和侃足球也是他的爱好,这既是他埋头耕耘也是他逃脱世事的陶然之地。

我就是吃着他的美食(心悦诚服)、听着他侃足球(经常争论)和唱京剧(不得不听)长大的。

不仅山东的豆浆油条、天津的炉篦儿、炸虾段、面茶、肉饼和嘎嘎、山西的刀削面、杭州的片儿川和面鱼儿、苏州的素什锦、古老肉,北京的朝天锅、路打滚、羊杂碎和炒肝,上海的八宝饭,宁波的酒酿圆子、炒年糕,扬州的狮子头、清炒虾仁,青岛的合饼、凉粉、甜沫和炒蛤蜊,潍县的春饼,就连粽子、元宵、汤圆和月饼这些工艺复杂的点心他都不嫌麻烦地自己做着吃。

当然也忘不了中西合璧、兼收并蓄,沙拉、炸牛排、煎牛扒、罗宋汤等西餐都很拿手。

小时候,每当节日来临,家里拉开摊子、摆开战场,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我禁不住一趟趟地往家里跑,偷一点元宵豆沙馅、掰一块月饼的甜酥馅,塞到嘴里再窜出去玩,直捱到香气腾腾的元宵、月饼摆上餐桌,免不得狼吞虎咽大嚼一番,饭都涌到喉咙口,仰着脸挺着肚子直打饱嗝。

老爸看在眼里,一边笑一边说我没出息,其实在为他的高超手艺偷着乐呢。那香味和老爸的笑容流淌在舌尖和心里,一直甜到今天…

哲学家罗伯特.诺奇克认为,幸福不只是快感,是要证实我们的行为确实能够改变世界,而不只是主观感觉如此。

老爸没有这么复杂和宏大,但他也很介意别人的感受,主要是味觉的感受。我们就是他要改变和已经改变了的世界,不过很小很小,仅三五个家庭铁杆粉丝的袖珍世界。

萧伯纳说,“这才是生命的喜悦,那种为了源自真我的目标而奋斗的感觉。”

老爸就是为了自己的喜爱而活着,不愿也不会去迎合他人的期许和那些不切实际的宏大目标,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实喜悦,特别是得到别人赞扬时。

对烧菜做饭他从不嫌麻烦,再复杂的程序也难不住他,总是有板有眼、专心致志地烹炸煎炒拌蒸炖煮地忙个不停。

看着他眯着眼、半张着嘴、漾着笑意、浑然忘我的样子,感觉做饭真是一种享受。

每当拿到一份菜谱,他就像书法家看到兰亭序一样,两眼放光,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就是这样,严肃认真地去做稀松平常的事,却淡定傻气地淡化和回避严肃的事…

老爸对他的烹调作品一贯精益求精,色香味一样都不能差。所以,做出来的菜肴既养眼、又养鼻、还养舌,我心里已经送他了一块大匾,上书“三养斋”三个烫金大字。

当然,在屋里边修炼的必定是三养居士,三养派的创始人,我亲爱的老爸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一句政治口号:“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老爸创造性地应用到了烹调上。

当时没有现成的沙拉酱卖,他就自己调制。

先打一个蛋黄在碗里,再滴几滴花生油,用筷子猛搅,形成乳状液。接着,不断边滴油边搅动,乳液渐渐稠了,就滴几滴醋稀释一下再加油,这样不断重复,直至打成乳白色浓稠均匀的沙拉酱,再加一点糖,最后拌入蒸熟的土豆丁、生黄瓜丁、俄罗斯风味的大红肠丁,蒸熟的鸡蛋清块,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这里要掌控技术和火候,只能顺着一个方向打浆,否则就分层;油和醋要一点一点地交替着加,如果加快了、加多了也会分层解析,不能用了。

我试过几次,稍不小心就把沙拉酱打成鸡尾酒了。

没想到几十年后这一招还用到了科研上。我的研究生按照配方调制聚氨酯涂层,老是混不匀,踌躇无计、郁闷不堪。

我问他怎样加润湿剂,他说一下子加进去的啊,加了很多也不见效。我就把老爸渐进法调制沙拉酱的秘诀告诉他,果然奏效。

  老爸,你这指东打西的功夫还真不含糊啊。

对日常饭菜他了无兴趣,大都交给副手,也就是老妈这个工艺技术员处理。有了好的菜蔬鱼肉,老爸总是当仁不让,大展身手,老妈乐得一推六二五当甩手大娘,静侯品尝。

他做好了端上桌来,反倒不急于吃,总是津津有味地看大家吃,这比自己吃还有味道,大家再夸他几句,那更是神采飞扬,像艺术家的作品找到知音一样。我拍马屁的本事就是在饭桌上炼成的——想不拍也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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