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end in Macondo

没有什么比斜躺在朋友的车的副驾驶座上,飞驰向城市与大海交界处那片游人的乐土,期待着又一次无聊的工作旅行一样糟糕的事了。当然对我的朋友我还是心存感激,毕竟他抽出了原本能懒散地在办公室度过的上午载我去遥远的机场。因此当他向我诉说最近的挫折与痛苦时,我自然也得表达我的同情。

然而整个旅途中我却都被他的一个动作吸引了:当前面的车流或是测速摄像头挡住了我们加速前进的路,他的食指便伸进了面部中央深不可测的鼻孔当中,从中掏出一个又一个星云、恒星、卫星,随后从摇开的车窗中无情地抛弃。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你必须理解一个处于压力中的人不由自主的流露;然而我的脑海中却不断累积着对他的憎恶之情。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被牙签筑成的鸟笼束缚住;然而我越是注意到我堵死的思绪对我内心平静的恶劣影响,越是忍不住观察他的食指的每一个关节的收缩与错位,越是无法将目光离开他扭曲着微笑的面容。求求你,让我下车走去机场吧…

幸好这段旅途很快就结束了。在漫长的等待登机的旅客队伍末尾的我,忽然想起上一次站在这个大厅时,当我还拉着她的手嘲笑着世界和自己时,冷不丁瞧见面前另一对情侣:一位高挑,美丽,年轻的巴西女子,和他身边那个身高只有他一半的日本伙计。

*,我心里暗想,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开始尊敬日本人了,那我该怎么继续热爱他们呀?

幸好当我把充满嫉妒的眼神移回到他们刚刚所在的地方时,发现日本伙计突然消失不见了,留下巴西姑娘独自凝视着远处的广告牌微笑着喃喃自语。看到了更符合自己预期的场景,我心中不由产生一丝快意。

世界上有太多我理解不了的东西了…忘记他们就好了。

不管怎么说,当我站在另一座城市的酒店大堂里,等待着被安排入住的时候,我心中脆弱的平静又被另一个场景打破了:我看见大堂远处的座位上一位美貌超群的女子,比我大上不少的年龄隐藏在浓妆底下的美好面容里。让我惊讶的不是这位如蜡像一般端庄美丽的女子,而是她身边一位看似比我年轻不少,长着一副还尚未脱贫的理工科学生的面容,戴着更加深这一印象的圆框眼镜的男孩子—他正以旁若无人的自信,抚摸着身边美人的腹部,臀部,小腿,亲吻着她的头发,脸颊,手指尖,口中似乎无时无刻不气语着自己的得意之情。

经历了开始的惊诧之后,我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镇静,告诫自己不能做普世价值观的奴隶。然而我的好奇心并没有消减,我的内心极其渴望了解这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年轻人之间发生的故事。他是谁?富家公子?通缉犯?僧侣?而他又如何得到了她如此的纵容与特权?难道她是他的亲人?不可能—我近视的双眼也不难读到他眼中的欲念。难道她想用最后的疯狂纪念即将逝去的青春?难道她变卖了她的爱情?…

我几乎要向正在办理入住的大堂经理告辞,几乎要用我偷猎者一般的脚步奔向他们,唇边几乎已经挂上了开始谈话的托辞:我们去年夏天是不是在里昂的火车站见过面?然而我终究还是有自制力,终究还是没有牺牲置身度外,明哲保身的原则;尤其是当我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这景象置若罔闻:疲倦的孩子将机警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威严的保安麻木的眼神扫过大堂的每一个角落,时不时地落在这对不合地宜的情侣身上,却都如同望见西边初升的太阳一般无精打采地,面不改色地把目光移开了。

我也许只是幻视了吧:待我办完入住手续,终于下定决心走向他们的时候,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大堂角落里那一把旋转椅。

***

那天下午,当我坐在洒满阳光的咖啡厅里,享受着生活给我带来的又一个礼物时,忽然瞥见一个男孩—就是那个男孩—就坐在咖啡馆斜对面的角落里,面对着两把空着的座椅和两杯已经喝完的咖啡。我激动得跳起来,抛下我刚认识两小时,现在正处于热恋中的女友,径直来到了男孩的眼前。告诉我,你是如何认识那位,三小时前在你怀中的美女的?

话音刚落我就几乎要猜到糟糕的结果了:全店的所有人一片死寂,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我,女友愤然走出咖啡厅。不行,不能这样—因此时光倒流,回到我起身的那一刹那,我慢下脚步来到孩子面前。

看你这打扮,一定是IT工程师吧?

“是也不是…我是个理论计算机科学家,最近在用Java模拟历史上不同的处理器。”

用Java模拟处理器……真厉害,我平时也就是用C#写写应用,不怎么碰底层。

“哦,C#和Java,差不多嘛…我之前学Unity,也遇到C#。有事先走了,以后再聊哦!”

不不不不不不…我这一遭走来难道是为了和他寒暄?于是时光再次倒转,我再一次从座位跳起,如饿狼一般冲向男孩,重复了之前那个唐突的问题,只是这次提高了一些音量,同时还抓起男孩的领口把他提到空中。

“她要来了,现在不方便说…今晚酒吧有派对,你来吗?”

这是桩不错的交易。于是我放下男孩,这才注意到咖啡馆一如既往的欢声笑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一切。我于是心满意足,径直走出咖啡厅,不慎撞到了那位正要走进的标致美女,留下我的女友怅然若失地寻找我的踪迹。

***

在五颜六色闪烁的灯光中,在明亮到刺眼的黑暗中,我终于可以暂时忘却明天早上几乎注定要失败的工作,投身于永无止境的忘我欢乐之中了。

“先生,你想买一本百科全书吗?哈哈哈哈哈哈……”

我承认在这个别无选择,只能呼吸酒精的地方我仿佛迷失的路人。至少我还是挺高兴与这样一群快活的人为伴:那位皮肤黑到发亮,体重半吨,初次见面就对着我的腹部一记重击的兄弟;那个略显尴尬,却在每一次有女孩子合照时都强行挤上镜的怪人;那对眼珠如绿宝石一样在黑暗中放着光的姐妹,我隐约觉得自己认识其中的一个,可惜早已忘记她的名字了。

“Henrique,在考试中装疯卖傻是不能给你带来额外的分数的。”

听到这个尚未发育的男孩的声音,我赶紧转过头,原来邀请我前来的男孩并没有像我担心的一样忘记自己刚刚遇到的朋友啊。Aureliano!我可没想到你会抛下你那漂亮的朋友来到这里啊。

“正相反,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嘿嘿…”

后视偏见,我心中暗想。不过你又是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凡事皆可知…”

可不是吗?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和谁对话了。

“去喝一杯吗?”

当然,我无法拒绝…于是我跟着男孩的脚步,学着他对着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姑娘礼貌地借过:“母牛们,让一让,生命短暂啊。”然后在一片尖叫,嬉笑与呻骂中离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安静的,空旷的角落,充满了尖叫着蹦跳着的人群,时而呼喊着刚刚得到的爱情,时而又毒咒自己必须忘记自己刚刚失去的爱情。

“喜欢这座城市吗?它可是我的高祖父亲手建立起来的。”

那当然,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容易让我忘记我的过去了…

“话说回来,这一切都是许多机缘巧合促使的…”

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比如…你和你那大你两倍的女友吗?

“其实早在一百年前,我和她就早已被写在羊皮纸上了…”

我望着男孩平静的,满不在乎的面容,琢磨着究竟应该把这样一个漫无边际的故事给相信多少。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张羊皮纸?不可能—男孩似乎不像一个愚蠢到不能撒谎的人,更不像一个像我一样懒到不愿意撒谎的人。

于是我打算把这个问题放在心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一个高大,黝黑,面容模糊却和善的身影出现在我眼角边沿。他似乎完全不顾周围每隔几秒就与他相撞的快乐的人群,径直走向了我的伙伴。

“我来告诉你,明天你就得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用震耳欲聋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我心中顿时一颤,周围的一切欢笑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所有的欢乐似乎都失去了意义;然而男孩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也没有回应这个宣布了如此遗憾的消息的使者的意思。

周围的人群一如既往的快乐,这让我无比困惑:“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刚刚进来的那个使者吗?”

“聪明的人往往是会被忽视的,就像你和我一样。”

这没有回答我心里的每一个问题:“可当你知道这些的时候,你没有觉得震惊与不可置信吗?”

“Henrique,凡事皆可知…”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我闭上眼,看见自己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走出酒吧,与男孩道别;于是我看见自己站在球场中央,周围的队友像死猪一样拖着沉重的身躯蠕动着。不用担心,把球给我,我早就知道我会在这一天这一刻把球打进的。就像往常一样。即使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享受进球的快乐,上一次踏实地落入梦乡,上一次自信地踏上征程,上一次愉快地推开家门,上一次让我爱着的人吻我的脸颊,上一次单纯而美好的回忆,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望着球迷的呐喊,我当然必须回报以微笑;然而与此同时我却忍不住闭上眼睛,看见男孩用眼镜片背后的褐色眼珠注视着我:“凡事皆可知…”

幸好一场比赛的时间太长了,足以我忘记太多事情了。因此当我从狂欢的球迷当中走回住处,脑海中还是只有那个难忘的进球:没错,我还是Henrique,还是球迷口中、球迷心里的那个Henrique,而且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都会是。

于是当我在宾馆门口的车道上看见男孩一动不动,面朝下地冷笑的时候,我花了一些时间弄清发生了什么;我向着周围若无其事的路人们大声呼喊,然而他们或是对我露出不理解的抱歉的笑容,或是重复我的呼喊,并加上几句对我进球的恭喜:

“Henrique,先前只是听说你是狂人,现在见识了。”

我终于想起了昨晚男孩的话,开始理解眼前的一切了。然而当我再次低头,却没有看到那个冷笑的身躯。

为了不让我凶神恶煞的目光吓到路人,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却有看到男孩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Henrique,凡事皆可知…Henrique,快从这里离开,在狂风与烈焰吞食这座城市之前…”

不知为何,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事要发生了;于是我抓起本就不多的行囊,顾不上与女友道别就向外跑去。在我踏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听见远处如琴师关上那个古老的琴盒的轰鸣,声音如此的遥远却又仿佛如此的接近;我于是不敢停下脚步,不敢回头看那冲上云霄的浓烟,遮天蔽日的瓦砾,火光中颤抖着倒下的城市,这个城市过去,现在与将来的居民;他们坐在家门口,用无精打采的迟滞的目光默默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和这座城市所有的回忆,所有梦想,所有爱与恨,所有光明与黑暗,所有欢乐与痛苦,所有成功与失败,所有忠诚与背叛一起,一点一点淡去;还有火光中男孩无处不在的微笑:

“凡事皆可知…”

在爆炸声与叹息声中我跳上飞机,正赶上仓惶的机长打算丢下没能登上飞机的旅客逃窜;于是飞机勉强在跑道被狂风卷走之前飞向了茫茫大海,离开了背后正在浓烟中慢慢消失的光荣与遗憾。

当我又一次站在前来接机的朋友面前时,我相信所有这些糟糕的回忆已经离我而去了:

“Henrique,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却看不见你…”

“好了Gabriel你不能更近视了…不管怎么说,你听说马孔多发生了什么吗?”

“Henrique,我们都是太累了吧…”

“就是那个中国人叫做贾府的地方呀!”

“快跟我去停车场吧。”

于是我们穿过无穷无尽的机场过道,又一次钻进了带我来到这段被诅咒的旅程的车上,顺着当时的路向着熟悉的家园前行。每当我想在前进的途中闭上眼睛享受舒适与安逸,享受这份重返家乡的欣慰,男孩的脸与那永远嘲讽的微笑都会浮现在我面前,让我不能从过去与将来的一切中自拔,让我无法好好享受当下。

“Gabo,认真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那个千千万万的镜子筑起的城市,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Gabriel的眉头稍微抬了一下,说着手指又习惯性地做出了向外弹射的动作:“这都是个玩笑而已…Henrique,什么都没有发生呀!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傻子…每个人在那千镜之城里,都会忍不住看一眼那亮闪闪的明镜;而每个人在镜子里看到的,都不过是自己而已…”

我闭上眼睛去,忍不住用我知道的每一个脏字咒骂男孩: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个我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你又为什么要用这样恶毒的方式欺骗我?

于是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当我睁开眼睛时,我身边的驾驶座空着;车如马孔多的幽灵,在永无止境的漫漫长路上,驶过一个又一个空无一人的城市,在不断消失的时间中奔向永恒。



- 上海,2015年1月31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Weekend in Macon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