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气开始转凉,但还是能让人感到夏天的余怒,虽是早晨,但待在室外久了身上还是浮了一层汗,腻的让人莫名烦躁。
这天是周一,上课的日子,我却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妈。学校的出操声传到我耳中,让我产生一种背离感,就像黑夜独自行走的狼,高原独自奔跑的豹,市井里武艺高强的大侠。
该是精神最好的时候,我却有些犯困,跑到旁边小店买了包红塔山。一根烟之后,我妈到了,那个穿着花裙子的矮胖女人,在人群中很扎眼。
“妈!”我叫住了四处张望的她,朝她走去。
“吃早饭没有啊?你痔疮还好吧?怎么说犯就犯了呀!真那么严重啊?痛不痛啊?”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拍了拍自己起皱的下摆。
“还好还好,还没吃呢,你吃了吗?”我看了表,说道:“我们快点过去吧,医院人很多的,早点去挂号。”
“也行,去了再吃早饭吧,我也还没吃。你是不是又抽烟啊,味道那么大!没吃早饭就抽,不怕死啊!”
“知道啦!”这是我预想中的对话,正常而平淡的母子关系。
在医院门口,舅舅打电话来询问我的情况。这是个让我难堪的时刻,她的声音很大,操着一口乡音,四周商贩的眼光或多或少被吸引,甚至还有同乡人露出不可言明的笑。我站在那里,低着头,受着刑。
脚下有一层黒渍,好像是呕吐物的残余,也好像是快餐盒里的残余汁液,让人作呕。空气中飘着煮玉米的甜香,包子摊的蒸汽拂过脸颊,食客米粉里的醋味让我咽了咽口水,还有一丝中药味和消毒水味让我保持清醒。四周有小孩在哭闹,小贩在叫卖,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各种声音灌在我的耳朵里,周围的一切我都感受得到,只有一个人的话我不想听,也不想感受。
“好啦,就这样啦!有事会给你们打电话,娃儿还没吃饭呢,我先带他去吃饭。”这场酷刑终于结束了,我有些愤懑,但我没办法说什么。一是礼教,二是面子。
“你以后在外面打电话的时候能不能小声点,你没注意到旁边那些人都在看你吗!”吃饭的时候,我避着服务员和旁边的食客小声地提了提。
“真的啊?那我下次注意点。”她有些窘,笑着,脸上肥腻的肉堆积到一起。
“你脖子上有泥啊,多久没洗澡啦!指甲那么长,该剪啦!衣服上怎么全是油啊……”她接下来的话让我一个男孩儿的脸通红,天生的嗓门好像在宣告我的无期徒刑。
“现在在外面啊!你能不能小声点!”我匆忙打断她对我的判决,因为激动我脸色更红。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接下来的小半天,我只觉得把一年的脾气都发完了。
“妈!别去排队啦,在网上挂号!你就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在这边的诊室啊!你在干什么啊!”一个个小问题在挑逗着我。
“小于,能不能帮我也挂个号啊,我腿上的旧伤又犯了。”等着看诊的时候,它对我说道。
“还好吗?我马上去给你挂号。”
“小于,你身上还有钱吗?我身上没钱啦,你先帮我垫着,我回去了再赚了还你。”
“我还有,没事,我先帮你垫着。”那个时候,我真的只是以为她没有带够钱而已。
她进去看诊的时候,我无聊地翻着她的包,在里面的夹层里,我看到了好几个存折。里面的金额让我没办法相信,最大的一笔钱只有2000块,还没有我自己的存款多。
这个样子,她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过来了吧。
这和我平时的情况大相径庭。
每一次我要钱,她只说钱难赚,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请求,她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有关于钱的事。一下子我华丽的礼服被撕开,露出里面有洞的底裤。陷入深渊。
“走吧,去瞧瞧你的结果,应该出来了吧?”我被她的声音打断。
“嗯,你呢?医生怎么说?”
“就是和以前一样嘛,要多锻炼,吃点有营养的。”
“嗯,医生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吧,家里面就你一人,我又不在家,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是是,还是我儿子最好啦。”
“嗯。”
其实我一点都不好的。
学校的校医骗了我,我的痔疮根本不严重,根本不到做手术的程度。
“什么鬼医生,痔疮都看不好,他没长过啊!还害得我专门上来一趟,家里店子的生意都做不成!不过幸好没事,不用动手术。明天你就回学校吧,要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像我一样,从早忙到晚才挣那么点钱。”
她看了看我,又说道:“吃完饭去买两身衣服吧,在外面读书,又都是城里孩子,不要让人看低了去。”
“不用,我有衣服穿。”
“知道你瞧不上我的品味,把钱给你,自己买去。”她从包里拿了500块往我手里塞去。
“我真的有衣服穿,不用花那么多钱!”
“我有钱!你只管读书就好。”她还是把钱硬塞到我手中,看着鲜红的票子,想起存折上的数字,心里很膈应。
“钱要拿去做正事儿啊,不能拿去抽烟啊!”
我拧不过她,收下了钱。
周围霓虹初上,我只觉得她的白发有些扎眼。
第二天在公交车站等车,她跑到马路的另一边给我买包子。马上要亮红灯的时候她才出发,不方便的腿在斑马线上加速的走着,只有她一个人。即使头发染得漆黑,我还是看的清她头上的头皮,粗壮的腿上静脉凸起,身上的肉鼓起来,显得臃肿,身上花纹艳俗的裙子很扎眼。她背对着我,我好像看到了我不在家的日子她一个人的生活。她走过来的时候,风吹的很大,她的头发乱掉了,脸上泛着油光,粗糙的纹眉显得很突兀,粗胖的手臂毫无美感,布鞋上沾了油渍。但她的眼睛是看着我的,充满了笑意和期待的,她很胖,一笑起来,眼睛都没了,远远望着,只有两条弯弯的粗弧线,她离我越近,她的嘴咧得越开。那样的神色,就像剥核桃见到核桃仁一样。我有点鼻酸,似乎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即吸了下鼻子,赶忙掩饰过去了。
“小心烫啊!”
“嗯。”
“快!公交车来了,快上车吧,记得少抽烟啊,那么小的年纪怕是要变成老烟鬼啊!”
再平常不过的嘱咐,我却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上了车,我从窗户里看着她,看着她渐渐变小,所有的特征变得模糊,我听不到她的大嗓门声音,我看不清她臃肿的身躯和肥腻的脸,这是每一次的离别都有的事,但这次所有的印象并没有烟消云散,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拿着包子,热气扑向我的脸,为我的泪流满面打了个极好的掩护。
下车之后,习惯性的找烟,刚刚点上吸了一口,突然有点恶心,胃里散出包子的味道。身体没来由的抽了一下,随即把烟一掐。我再也没抽过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