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少年》(9)我该如何开口

(9)

    城市的夜晚有着不同的美丽,彩灯一串连着一串,勾勒出一幢幢大楼的轮廓。俩人走进碧水云天,小区大楼上方的霓虹灯闪闪发光,像无数条彩色的火车在开动。李素素在楼下转了几个弯,终于在一条又黑又暗的小胡同里把童小画带领到自己的住处。

  这是一间经过简单改装的小平房,房子中央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电灯泡,发出一片昏暗的光。童小画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灰心失望了。他原本以为李素素的住宿条件还不错,因为以前在QQ上听她说过,她在濮阳最阔气的Tina美容院上班,并且马上要升职为主管了。但没想到她的宿舍里竟然只有一张小床和一张旧桌子,桌子上面摆着一面镜子和几瓶零散的护肤品,再往上拉着一条尼龙绳,绳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和几条女性的贴身衣物。

  看到那些,童小画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屋里虽说很简陋,但是有一股女孩闺房特有的清香。李素素打开床对面的一个雾化玻璃门,冲童小画说:「这里就是洗澡间。」

  童小画走过去看,洗澡间和卫生间是一体的,地上有很多积水。锈迹斑斑的马桶孤零零地张着大口立在一边,盖子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洗澡,头发都没干呢就去接你了。」李素素歪着头,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斜下来,手里拿着梳子正在梳理着。

  「真是麻烦你了。」童小画把行李箱拖到床边。

  「你以后有事尽管找我,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原来在你家上班的时候,你也帮了我很多呀。」李素素真实地笑着,露出一对虎牙,平添了几分可爱。童小画腼腆地笑着,拉开行李箱拉链,从里面拿出来两件衣服和一个万能充电器。

  「你先去洗澡吧,我把头发绑一下。」

  「好的,姐,你先帮我把电池充上电好吗?」童小画把自己的诺基亚电池抠下来,连同万能充一起交给李素素。

  李素素接过来,笑了:「你带的装备还挺齐全呀!」

  童小画嘿嘿一笑,抱着两件换洗的衣服,便径直去了洗澡间。李素素看他关上了门,赶紧起身把晾在绳子上的内衣收了起来,藏进了抽屉里。

        洗澡间的门突然又打开来,童小画把头从里面探出来说:

  「姐,这门怎么不能锁呀!」

  李素素一时哑语,想了想又笑了说:「早就坏了,这里就我一个人住,不会有外人来的,我还能偷看你呀?」

  童小画撇撇嘴又把脑袋缩了回去,李素素暗自舒了一口气,坐在了镜子前。

  「姐,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电池是不是真的在充电哈,我一会要给肖依静回电话!」

  「哎哟,好啦好啦,你看,是红灯在闪呢,放心吧。」

  李素素看童小画再次关上门,直到听见里面响起哗啦啦地流水声,这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她想起了第一次见童小画的时候,那已经是两年前了。刚满十八岁的她经过亲戚介绍,把她安排在了濮阳有名的童家菜馆做服务员。那时她每天在五楼迎接客人的光临,负责五个房间的端茶倒水,点菜上菜,收拾碗碟等工作。

  每逢礼拜天,有个少年就会准时到她的楼层去上班,和她做一样的工作。那少年长得白白净净,口红齿白,一对乌黑发亮的眉目甚是精致,和厨房里那群不修边幅,油油腻腻的传菜生们一点都不一样。

  估计是来这里勤工俭学的学生吧。但是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啊,那少年干活实在不像那么回事。经常客人来的时候,他不是慵懒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就是忘记了给客人倒茶,或者客人点的浏阳河他却拿来了水井坊,心思一点都没放在工作上。闲下来的时候,李素素就常常会向他讲一通大道理,她说像他这个年龄应该好好上学,她出来打工是因为家庭特殊情况,没有办法。如果实在需要钱要工作的话,就要拿出一个好好工作的样子出来,时间要怎么合理利用,遇到顾客要眼疾手快,多锻炼,多虚心学习,不能荒废了家人和周围人的期待。

  每到那时,少年都会欣然接受她的教导,没有一丝反感的意思。他说话总是‘谢谢你’,‘麻烦你’,‘不客气’,‘不好意思’,‘没关系’。最重要的是,那少年的眼睛异常清澈,没有一丝杂质,让人看到就不禁产生怜悯。

  时间一长,有同事提醒李素素,说那个少年可不是来打工的,他是老板的儿子,据说被学校开除了很多次,是被老板分配来体验生活的。李素素知道后很羞愧。同事还告诉他,那小子坏得很,仗着有他妈妈给他撑腰,常常在饭店没事找事,你尽量少招惹他。

  但李素素对童小画的印象却是极好的,因为有一次她收拾卫生的时候,手指不小心割破了,血当时就流了出来。童小画在旁边,二话没说拿起她的手指就放进嘴里吸吮起来,李素素惊呆了,一把将他推开。童小画却一脸无辜地说道:「我妈妈说过,唾液有消毒的作用,可以止血促进伤口恢复呢。」说完,童小画又跑下楼,给李素素拿来了一盒创可贴。

  李素素说用一个就够了。童小画便把那盒创可贴放在他们休息的桌子的抽屉里了。童小画说:「姐,我在自己家里,做什么都方便,你们出门在外,很多东西没有,你需要什么, 尽管跟我要。」

  那么一瞬间,李素素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十五岁的童小画竟然有着这么单纯善良的一面。从那以后,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见到童小画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李素素辞职换了工作,去Tina美容院学习技术去了,但是依然和童小画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她从心里觉得,童小画不仅不像别人口中描述的那样坏得很,反而和他的相处,还很愉快呢。

  而此时,那个男孩,就在这里——李素素想,他就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在洗澡。那哗啦啦的水声,流淌呀流淌。

  水声嘎然而止,李素素听到里面擦身子的声音,穿衣服的声音,吹风机响起的声音。紧接着,焕然一新的童小画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哆哆嗦嗦地从洗澡间出来。

  李素素笑了起来:「我这里可没暖气呀,你要不先钻被窝里暖暖?」

  童小画睁大了眼睛摇摇头。

  李素素说:「你别误会,我只是怕你冻感冒了。」

  童小画吸了吸鼻子,说没事。伸手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在床角,又自顾自地从行李箱里找出一件外套穿在身上。李素素把他换下来的裤子拿在手里,找到破洞的地方,查看着。

  「不要看了……」童小画感觉很难为情,一把从李素素手里把裤子抢了回去,揉成一团,准备找垃圾桶丢掉。

  「等一下,你要干吗?」李素素突然站起身,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了一团蓝色的针线,又回到童小画身边,「好好的裤子,扔了多可惜,拿来,我给你缝上。」

  「我箱子里还有一条裤子呢。」

  「拿过来,」李素素义正言辞地伸出手说,「你家有钱也不能这样浪费啊!」

  童小画犹豫了一下,把裤子交给李素素,渡着步子走到了镜子前。

  「姐,你在Tina上班,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童小画决定开门见山,直接向李素素提出借钱的请求。

  「这个月我真倒霉,」李素素把线穿进了针孔里,熟练地打了个结,头也没抬地说,「连续三个月都没选上主管。如果满勤的话,还是老样子,一个月八百。」

  「哦……」童小画应了一声,想着自己向她借多少钱合适?三百?二百?一百块钱应该有的吧?

  「我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李素素一边低着头缝裤子一边说,「这里请假一天就没有全勤了。我哥哥家的孩子马上要升小学,家里也急着用钱。」

  听到这话,童小画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随即又莫名生出一股恼火:「你哥哥的孩子,怎么还用得着你挣钱呀?」

  「我哥不学好,前几年喝醉酒跟人打架被抓走了,今年才放出来。我嫂子不干活,还天天跟我爸吵架。唉,我一回家就烦死人了。刚才在路上碰到我哥,他跟我爸说的是出来打工了,哼,其实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管不了他。」

  此时,昏黄的小屋里,李素素把缝好的裤子举起来,左看右看,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她心里觉得,童小画出生在富贵家庭,愿意和自己做朋友,是自己的幸运。况且,他多么好的一个男孩子啊。李素素抚摸着自己缝合的平整的线路,那一针一线,好像是把自己对童小画这份友谊的心情全部缝了进去。

  童小画新奇地接过裤子看了看,向李素素伸出大拇指:「你真厉害,我家里只有我妈会做针线活,兰薇阿姨不会,我亲姐也不会。」

  李素素也笑了,露出那一对可爱的虎牙:「你姐有文化呀,她现在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吧?」

  「谁知道呢。」

  「她现在结婚了吗?」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这个了。」一提到他的家人,童小画好像很不耐烦似的,刚才还兴奋的神情突然就变得一脸阴郁。李素素发觉到这点了,马上转了个话题说:「等下一次我再见你的时候,你能不能穿着这条裤子,让我看看。」

  李素素指着她缝合的那条吊裆牛仔裤。

  「好啊。」童小画随口答应着,走到插座跟前把万能充拔下来,把电池装在手机上,「姐,我先给肖依静打个电话。」童小画拿手机在李素素跟前晃了晃,「我来你这之前,跟她打着电话呢,说着说着就没电了,我给她回一下。」

  「好,」李素素站起身说,「你先打,我去整理一下洗澡间。」

  李素素拿着甩干的拖把回到洗澡间,站在了镜子前。她去年听童小画说过,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是他学校的同学,叫肖依静。当时自己还笑话他,你才多大,才十六岁,你懂什么叫爱情吗?童小画当时说,我不懂爱情,但是我天天都想看到她,一看到她就好开心。

  李素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扁扁的鹅蛋脸,圆圆的眼睛,难道是因为我丑吗?一个小孩都谈恋爱了,我都二十岁了,竟然还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滋味。镜子里,李素素清楚地看见自己两边脸颊连同修长白皙的脖颈整个都红了。她悄悄用脚把门挤开了一条缝,看到童小画立在窗边,满面笑容地和肖依静通电话。他慢慢悠悠地在窗台那里渡来渡去,修长的身形配上帅气的面容有一股说不出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偷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童小画打完电话,在梳妆台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

        未了,童小画立起身说:「谢谢你,姐,我该走了。」

  「如果你真把我当姐姐,就不要跟我说谢谢。」

  「好吧。」

  「你接下来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童小画摇了摇头,自己想借钱的想法始终没有说出口,既然这样,真的是听天由命了。童小画失望地回到床边,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整理完毕,便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

  「你一定要回家好吗?不要在外面跑了。父母真的会担心的。」

  「我知道了。」童小画失望地回答说。

  「我送送你。」

  李素素走到童小画前面,帮他打开门,一阵哗哗的下雨声就扑面而来。不知何时,外面的世界早已被封锁在密如珠网的雨丝中。俩人挤在门口左看右看,李素素不禁着急起来:「这可怎么办?你怎么回家呀!」

  童小画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跑出去吧,到了外面的街上应该能拦到车。」

  「不行,等你跑到街上全身都湿透了。」

  天上又是几道大的闪电和闷雷响过,雷声简直震耳欲聋,李素素被吓得‘哎呀’一声,赶紧把童小画拉进屋里,把门子关上。

  李素素说:「你先别急,我这里有伞,你等我找一下。」

  李素素返回屋里开始找雨伞,可是她翻箱倒柜,整个屋子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奇怪了」,她喃喃的说,「我明明记得屋里有一把伞的,前些天还用呢,怎么找不到了。」

  最后,李素素说:「要不你再呆一会儿吧,等雨小一点了你再走。」

  “好吧!”童小画皱起眉头,慢慢回到床边,无奈地坐在了床沿上。

  也只有等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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