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第十七章)

一往而深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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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路在床上躺了两天,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然后像没事人一样,重回流程组报到,青姐笑哈哈地用力往她肩上一拍:“你又回来啦!我早就说过了,这个地方才是最适合你的!”依路已做好面对一切议论的准备,上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拉开抽屉,那个纸袋白白地刺得她双目生疼,里面的零食她连一颗都未曾舍得吃,她咬了咬牙,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倒进纸箱,快速地抱下楼往桌子底下一扔,即刻去了车间。

然而她慢慢发现,一切都并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突然会在某个转角某个楼梯口冒出个女工来向着依路冷嘲热讽;不管她去到哪个车间,戴文似乎无处不在,那个扭来扭去的总务助理也无处不在;更不乏不同的女工时不时来送不同的秋波,依路原本认为自己可以刀枪不入,可以默无声息地成为这个工厂的一个小小钉子,存在也自有她存在的意义,她只要远离戴文,远离权力中心,就能继续在这里默默扎根,然而她随时都能见着他,且不能不见,这让她不安而痛苦万分,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无法要求他,那么就不如自己放弃吧,再找个地方,重新开始,至少宋远竹那里,还有个落脚之处。

犹豫了几天后,她往总务部索要了张辞职单,简要地填了填内容,便递了上去。黄师傅与青姐轮番劝他,依路只说家中有急事要回去处理,处理好了自然还会回来,青姐虽觉可惜,但人员流来流去也是常事,最终也只得签了名,课长例行留了留——也仅仅只是留了留而已,大笔一挥让依路回去等人事通知。

依路便一边等待一边想着以后该往哪里走,阿莲并不知道依路辞职的事,依旧每天向她唠叨车间里的奇事轶闻,依路听来,似乎都是风都是影,恨不能马上长了翅膀,立即飞往别处去。

仿佛一切停滞了两天,这天下午依路在车间测量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依路将手机掏出来,是那个号码,工作时间,不得不接,戴文简短命令道:“上我办公室来!”

依路找了个空的工位坐了坐,确定自己的情绪完全平伏后,方站起来,慢慢上了三楼,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戴文端坐在办公桌前,黑着脸,面前摊开着依路的那张辞职单。

“你认为我是在逼你离职吗?”他咳了一声,手指往他面前的空椅子指了一指。

依路不听他的指挥,退到文件柜旁边站着,低下头来:“不是。我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我想换个环境。”

“你辞职理由不充分。我拒绝签名。”戴文手指往纸面重重敲了敲,一字一顿道。

“我一个小小的技术员,按照公司制度,离职时只要部门负责人签名,人事受理就可以了。是吧?”依路咬了咬下唇,“我一个小小的技术员离职,应该也不用麻烦您戴理事签名吧?”

戴文“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火冒三丈,抓起桌上的辞职单一把撕得粉碎,他颤声向依路喊道:“技术员?技术员!公司培养一个技术员也不容易,你说不干就不干?没那么容易!我不签名,你就别想走!”

依路抬起头来,忍住眼泪:“您签不签,都没有关系,谢谢您......”

依路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外走。

戴文将椅子一拉,快步冲过来拦在门前:“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依路恨恨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你不想见到我,是不是?”

依路鼻子酸了酸,但仍挣扎着“嗯”了一声。

戴文立在门边愣了一愣,回转身往沙发上重重一坐,双手一摊:“好,那你到我抽屉里随便翻随便找,随便找个什么东西,现在就把我杀了,千刀万剮随你便,我绝不还手!”

依路心里一颤,生生地被刺痛了,眼泪一滴一滴又一滴,抑制不住。

依路一哭,戴文就慌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我已经答应你了,没再去打扰你,我也正在努力想赶紧找个人结婚,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觉得放心?”

依路不语,倚在木门上,肩头一起一落。

戴文沉思了半晌,末了只得长叹一声,眼眶红了红,慢慢走到依路面前:“好吧,你如果实在要走,那我就放你走吧。只要你开心就好。”

依路心里一痛,眼泪又下来了,她赶紧转过身去拧门把手。

戴文伸手一把抓住依路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你如果真的不喜欢我,你哭什么?你不想与我在一起,到底是怕什么?”

依路此时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什么,她两只手紧紧抓着戴文的衣襟,扑在他的胸前哭得稀里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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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工厂大门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办公楼一片寂静,最后的一点灯光也是被他们捻灭的。车间灯火通明,上夜班的工人正是忙碌的时分。也就没有人会注意到戴文白衬衣上的脏污和红色的唇膏印,当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依路哭得红肿的双眼。

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俩人在办公室里闷了好几个钟头,其间也有人敲门,无人应声后,来人在门前奇怪地嘀咕两句后便也只得作罢。依路便忍不住偷笑,彼时两人正像两个小孩一样,各据沙发两端,中间置一摞白色的A4纸,两人一人一支笔,往纸上填起了“五子棋”,“五子棋”下累了,戴文提议俩人不如拟一份协议,说你刚才已经抱过我了,以后别想耍赖。于是啰啰嗦嗦了半天,依路最后只画下了一张画:一双牵着的手,飘摇在风雨中。戴文拿起这张画往灯光下照了照,表示很满意,方方正正地折好,锁进了抽屉里。

一出了工厂大门,戴文说肚子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正是依路可以任性的时候,领着他去吃最辣的火锅,于是乎,望着他辣得满头大汗、就着一杯白开水对付一碗漂满红油的面条时,依路这段时间来的委屈便立时烟消云散。

躺在床上,她的脑海里还一遍遍放映着下午的场景,想着想着,便不由懊恼,怎么想都觉得后来的事都是戴文的“圈套”?果然喜欢上一个人就会真的变成弱智,竟然会识不破他那名曰“欲擒故纵”的计谋?枉自己自小就是在古书堆里长大的,小时视力已近衰竭的爷爷,常常抱着本残破的《战国策》或是《三国演义》在老房子的回廊里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趁他睡着的时候,依路偷偷翻看过,文字认不了几个,但里面的插图却很是吸引她。依路便想,自己到底太年轻,哪里能够是他戴文的对手?但他若真是高手,随意一位他看上的女子又怎会逃得了?又何必三十好几了还等着她林依路的出现?这样一想,她更是睡不着了,想着戴文此时不知睡了没?正这样念着,手机便有讯息来,简简单单的“晚安”两个字,却让依路即刻平静了下来,她亦回了个“晚安”,然后静静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到了第二天,她便忘了昨晚纠结的事,心内便又填满了其他的事,辞职的事被青姐嚷了出去,她得想着怎么收回,阿莲与平日相处融洽的同事不明所以,她得一个个分别解释。前台小妹上午绕了个圈来找依路说悄悄话,说这个戴先生真是奇怪,今天像是捡到钱了,没骂人训人不说,竟然还保持微笑。依路便在心底暗暗地笑,自己跑到洗手间,往镜子里一望,眉眼间竟也些许与以往不同,别人或者也能看出吧?她对自己极不满意,站在镜子前将五官吃力地重新“摆正”了一遍,这才放心地重回车间。

然而神秘不过半天,还是陆陆续续地被旁人瞧出了端倪。午餐时,依路去了阿姨所在的窗口打餐,这段时间依路一直躲着她,许久没见,阿姨乍一见她便嚷道:“啊,小美女,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挑了好些好菜往她餐盘里打不算,还一路小跑着往小餐厅去,回来时一手一个碗,一碗鸡腿,一碗椒盐虾,当着大家的面送到了依路面前,依路惊得站起来道过谢,正盯着这两碗菜发呆时,戴文过来了,他笑眯眯地将坐在依路对面的工友“请”开,坐下来将餐盘往依路面前一放:“我这个小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她生的,她把我的菜全端来给你了,我吃什么?”周围的人立时笑得前俯后仰,依路往他的盘子里一看,果然只有白米饭,便也忍不住笑了,她红着脸将两碗菜往他面前推,戴文的筷子却直接往依路碗里伸,挑了两根青菜往嘴里送,又夹了个鸡腿到依路碗里。依路有些难为情,偷偷瞪了他一眼,他冲她眯眼笑了笑,更加变本加厉地将虾去头去尾,直接放进依路餐盘里,坐在旁边的人惊得张大了嘴,依路想,或者不出半天,工厂里便又有新流言了。

趁着无人时,依路向他发出警告,他仍然笑,悄悄然从桌子底下伸手握住依路的手:“怕什么,公司又没说不让谈恋爱......”

依路撅撅嘴:“别的人可都是不公开的呢......”

戴文正了正神:“你未嫁,我未娶,我们光明正大,我们才不需要偷偷摸摸的!”

他这话依路听来,似是喝了蜜,她将自己之前的担忧与猜疑通通抛到了九宵云外。

可见凡事到了自己这里,什么原则与理智竟都是不起作用了,不久前,她还为着米婷的“愚蠢”感叹不已,觉着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得保留着几分,太义无反顾终究会伤苦了自己,原来这伤竟也会让人受得心甘情愿啊。

如此一痴便更是一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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