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咦?!”石芝秀惊讶,见黎薇满脸真情,才说:“真是时代变了,风气也不同。可惜,你来晚了,那位女患者,和县长的老太太一块儿出去逛街啦!”
“哦,那么——”黎薇思量着,“那么,马太太,就劳驾您,把这十个,不,是九个,九个鸡蛋,替我转交给严县长老母亲看望过的那位病人吧!”
石芝秀诧异:“黎大姐,你拿九个鸡蛋送礼?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数儿……未免……”
黎薇又拿出一个鸡蛋的钱来:“还有一个,我只好补款了。”石芝秀还是纳闷。
黎薇不是那种躲躲闪闪的人。如果是石芝秀,绝不会把事情的经过全端出来,会觉得脸面上下不去。黎薇则不然,她是心嘴一致的。或许是生活上拮据、精神上又多磨砺的知识分子那种反常的刚强罢。
石芝秀听完了黎薇说这十个鸡蛋的经过,眼圈儿也红了:“黎大姐,严县长的老母亲是个品格高尚的人,你的许先生,也是情操不俗的……你还觉着委屈。我,宁愿跟一个说真话的人在一块儿生活……”
黎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轻浮的女人,竟会因为她的话落下泪来,于是歉意地笑了笑,用手绢擦擦眼睛,劝解起来。石芝秀挽起黎薇的胳膊,无论如何不让黎薇走,把黎薇拉进了后院,穿过小脚门,进了她的住处。
石芝秀的住处,大约是全镇上独一无二的最阔气所在了。一张马立生老子留下来的席梦思弹簧床,两把带扶手的洋椅子,配着一样刻花的高茶几。石芝秀忙着沏茶去了,黎薇才得空看了一下四壁上拥塞的画儿,有洋画,也有国画,全是些拙劣的匠人胡乱涂抹的。有幅小天使,既想学拉斐尔,又要学提香,结果,既无意大利的明快,又无法兰西的细致。
靠床有一幅宋徽宗的花鸟,当然也是仿制的赝品,不过倒略好一点,题字也像瘦金书。剩下的仿马夏倪的山水,既无马远、夏珪的怪异章法、奇险用笔,也无倪云林的疏淡平远的意境,连钱维城的扇面都不如,不见笔墨功夫,更不见灵性光彩。主人却挂在这里附庸风雅。
“真是!有画者,无眼;有眼者,无画。”黎薇不禁淡淡一笑,还要往下想什么。她的心情坦静了,十个鸡蛋在心上结起的痈瘤总算除掉了,了却了一桩大事。又兼,石芝秀墙上的画儿,尽管无一足取,倒唤起了她职业性的欢乐来。
石芝秀捧来一只景德镇出的豆青纹片茶盅来:“我的好大姐,我真是闷死啦!在这深山老峪里,没有个可以谈心的人呀!”
黎薇没吭声。
“他呀,把我当个人,才几年?从前,我在他家,看上去像个人儿,心里呢?我像守活寡。他呀,哈尔滨、天津、大连,又讨小,又逛舞场,又嫖妓院。我也是坏在不生育上,要是有个一男二女的,或许好些。他这种男人对老婆,就像对一件衣服一双鞋似的,扔了旧的换新的。到现在,我没记得他跟我说句真心话。也就那么回事:高兴了拽过去,用不着时候闪一边儿,这也叫夫妻?”石芝秀叹了一口气。
谁家里没有点夫妻龃龉呢?黎薇眼瞅着纹片茶盅低声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变……”
“但愿会好。反正都这么大岁数了,我也不在乎了。倒是盼有个善终算了。”石芝秀转了话题儿,“只是这时局……”
“历史潮流自有定规,我倒持乐观态度。”黎薇的谈吐稳健,明显地高出石芝秀一筹。
石芝秀只有听的份儿,没有对应的能力;这镇上的两个女文化人一席话唠得投契,相约日后还要促膝谈心。
黎薇离开马立生医院,又在游行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她无心看热闹,惦记的是家里头还有个要她照看的人;好歹算是挪到了通往她家的胡同口儿上。噗——一个黑忽忽的玩意儿凭空而降,落到她身上,吓得她直往后闪;定睛一看,面前是许鼎穿了件破旧的西装背心站在秋风里,那向她身上落来的黑忽忽的东西,是自己那件出门时忘穿了的旧麦尔登呢短外套。她的心颤抖了,嘴上却在责备老伴儿:“你疯啦?一感冒,病要重的。”
“你送去了吗?”许鼎关心的还是那九个鸡蛋。
“您就甭操心了。”她拉起老伴的手急忙往家走,许鼎被拽得跟头把式;到了房门口,她惊叫起来:“天呀——您出去多长时间啦?这门连带也没带……”
“哦?啊——”许鼎也回答不上来了,他倒是赶紧冲进屋去,奔向他那个宝贵的破皮箱,检点了一番,欢悦地说:“啊,黎薇,真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会儿是白天!”黎薇操起件衣裳胡乱给许鼎披上。
“那岂不更好?”许鼎边把衣裳穿好,边出门去。黎薇赶到门口问:“你上哪儿?”
“外边,街上,今天的场面似乎还值得一看。”许鼎扬长而去。
“这个人呐……”黎薇无力地靠在门框上,瞅着灶头那把凉了的熬药的砂壶。
棒棰川镇,压根儿没有过今天这样的热闹!满街的人,满街的欢笑,满街锣鼓震天响,满街的旗帜、花束、彩绸组成的五光十色……日头刚上林子梢的工夫,县长严尚清、副县长郭起和林业局长兰文涛,领着镇上人和各区汇聚到镇上的人,在西头县政府那边开大会;开会是庄严的举动,人们凝神聆听着严尚清的讲演,连淘气的孩子都被这种气氛感染得肃立不动了。
然而讲演一完,那藏在人们心底的激动猝然间迸发出来,成为歌声、口号声、嬉闹或者是一两声足可宣泄快慰的喊叫——在日头一竿子高时,游行还是排着队的,大伙儿多少还有点局促;等到日头上了三竿子,街上可就闹腾得发了桃花水似的,不消说,新十字和旧十字自然成了两个欢乐的漩涡,就是那东西正街的余剩地段和南北小街,也都满了人,腰鼓队、地蹦子(即二人转的俗称)、跑旱船、走驴、耍龙舞狮子和唱莲花落的,谁不想踞块好地盘儿?人们的欢乐在燃烧!像全然不知林子深处还有土匪似的,甚至,连新近那小火车爆炸事件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许鼎从家出来,赶的正是个热闹头上;他挤不过年轻人,也挤不过力壮的人,随人流涌来荡去,反觉着受用。听得大伙儿议论,说今天的热闹最出彩的有三桩:铁笛王的笛子杨欢喜的歌,西岔的高跷好得没法说。许鼎也巴不得见识一下,无奈这时候没人顾得上他,他一任左来右去的人流揉搓着,别有些快活滋味,也是够遭罪的。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