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像一个早就走入暮年的老翁坐在被黑暗围着的火炉旁,抬眼能够看到的,也许就剩了那团暖烘烘的火焰。我坐在冷飕飕的水泥床板上,想着那团火焰。
铁质栅栏、系在脚上的镣铐和一床发了霉的棉被都很坚硬,时日的间歇只能靠散发着潲水味道的米汤去鉴别,如果我感到饥饿,便到了天黑完后的某个时刻,然后,只能等到午夜过后的某个时间让自己昏沉沉地睡去,等到当天的第一碗米汤送到我的手里,我又为甩脱了前一天感到庆幸。从小小的通风口和监狱走道上刮进来的风是我识别季节和冷暖的唯一凭据,阴冷而湿润的空气,又时常让我搞乱了季节。当我的梦还停留在和叶苏儿初见的那个春天的时候,窗外已经下起了盛夏时分的瓢泼大雨。声音叮叮当当的,砸在布满灰尘的被岁月捉弄得昏迷不醒的水泥院子里。痛苦和恐惧早已离我远去,等待我的死亡反而让一切看起来都很珍贵。
越是试图确切地感受时间的消逝,越是让我觉得它所能留给人的不过是脑海里的几个画面,那些深刻的记忆,跟着火焰一起跳跃。我端坐在平整而又干净得一塌糊涂的水泥板上,手里捧着盲文书,用指尖触摸着书页上不知被哪位可爱的“善良人”发明的小点坑,一行一行地,一页一页地,从头到尾,不知疲倦地抚摸下去,就像用双手抚摸着一张可人的少女的脸。
我安静地,有时还显得有些端庄,一坐就是一天,这让那些孔武有力说话粗鲁嘴里叼牙签的狱警无从下手。他们所有试图阻挠我寻找高贵灵魂的手段,都在无尽的黑暗里迷失了自己,像是挥舞着粉色拳头的小女孩无力而又胆怯地退出很远。是叶苏儿送我的盲文书,让我坚定而强大了不少。
当然,绝不仅仅因为这个才让我在监狱里过得很好。
监狱外的某位大人物,时常给我捎来一些可贵的东西。有高度纯酿的年份葡萄酒,只会被狱警从瓶子里倒出一小口,然后装在铁盘子里端到我的面前,等我送到嘴里的时候,喉咙里充满了被烤得火红的生铁味道。一沓沓现金,被某个从未蒙受过发情痛苦的人送到这里,除非它能堵上隔壁牢房一张比发情的公牛还嘶吼得厉害的嘴巴,否则它毫无用处,狱警只给我报一下数字就兴高采烈地离开了。我真想在他屁股上买一块地方刻上“操死我”三个字。
唯独只有一条硬邦邦的纸烟和一本十八开的盲文书让我受宠若惊。它们是在我被关进监狱后的一个星期送到的。我喜欢闻着香烟味读一本盲文书,这让我仿佛走入了高墙外睁眼闭眼都能见着星星的夜晚。还是那本叫做《爱的艺术》的书,大概是叶苏儿刚刚醒来就托人寄了过来。从此以后,日子仿佛就在这本书上扎了根,我和这本书共同活了快一年了。
直到上个月的某一天,狱警从可怜的栅栏里递给我一张信笺,只有一张纸。不是用盲文写的,我试图透过纸背感受到一些模糊的含义,或者说全凭自己的意愿进行零星的猜测。对方的心计,并不像是刻意的疏忽想表明的那么简单。我找来狱警,承诺给他足够的钱,让他照着纸上的内容帮我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后来,我又加了一小部分钱,他帮我念了九遍。等到他还想挣点钱时,我已经能将整段文字背了下来。
《这是一年》
阳光和细雨同时洒在地面
让我忘了这是七月的某天
还是与你分别的一年
你走过的地方,临海桥头的一个终点
云被抹成一记绯红的颜色
而我现在,正看着不周山上下起白雪
岁月刚好,你在我的眼中丢下一颗湛蓝宝石
如大海中天空的倒影,随风雨飘摇
受着波光潋滟的风采,还和从前一样
你大概会全都忘记
也许在刹那间偶尔记起,曾经的一个
一不小心的决定:
我站在世界的某处,权当日夜陪在你的身边
为瞻仰过的美丽,和你不着边际的谎言
当睁开双眼的那一刹那,你已离去
风信弄湿山麓的一个裙角
我扯下一根七月花开的长丝带
系在手足冰凉的今天
一个早晨,一个独自一人的黄昏
就像说好的那样
你还是你,我已不是我
------叶苏儿
这首诗或许是用自动滴水笔写的,她字迹清楚,身材婀娜,散发着石墨,跳跃的思绪,还有每个清晨里太阳初升时弥漫在田野间的草籽的清香味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以及复明后的叶苏儿眼里燃起的光明冒出的松油香味。我等了这一刻很久,也生怕这一刻迟早会来到,我害怕见她。
然而,不管等待的是什么,我作为一个即将宣判的囚犯,墓碑上长满鲜花还是青苔,已经没有区别。我默念着她写给我的诗,不断重复,不断记忆,不敢睡觉,不敢分神,生怕在来日醒来时,梦境盗走了它。
虽然说失明并不如我想象的好,但黑暗似乎有种无法阻滞的魔法,在你试图努力分析自己的动机、行为和过错等等的时候,它会加速你过早地陷入回忆和臆想的挫折中去,从而让你停止对痛苦的思念。我所有犯过的错误或酿成的罪孽,都如残花败柳般在叶苏儿庄重美丽的人影面前,让人感到厌倦,感到微小,久久变成了偶尔闪过脑海的一片灰烬。我庆幸会是这样,这显然就是我要达到的目的,我要将我的心,我的呼吸,我的五脏六腑,都慷慨地献给她,我的叶苏儿,特别是在这封信转变为某种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的时候更是如此,即使我正为将要来到的每一天感到害怕。
一个巧妙而又坚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狱警站在牢房门口,正用一根铁质钥匙敲打栅栏。我懒得起身,手里一直捧着书。他粗鲁地拉开铁门,大步走到我的面前,帮我戴上手铐,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尽量合着他走路的节拍,防止因为相互间的拉扯弄疼手腕。
我们走出重刑犯牢房,走过一条密封得像纸筒的甬道,转过一道九十度的弯,走上一条用铁皮焊接的悬空栈道。有人惊呼,有人吆喝,但大部分都是绝望的呻吟和毫无目的的脚步声。当我每次经过这些牢房门口的时候,我都当这一切是一出巨大帷幕后面被打碎的装满鲜花的瓶子。
曼妮,扬,芳芳和宁小楼,稀疏的几次会面只是留下了一些越浓越容易消退的香水味道,等到不管他们如何以悦耳的声音取悦于我,我依然保持缄默的时候,所有女人,一度让我着迷沉溺的美貌和身体,都成了被我用四色颜料乱涂乱抹的纸片人影。他们风姿卓越而不同,各怀柔情的安抚,然而终究不是我在等待的人。
我坐上一条木质高凳,双脚踩在匀称得不行的铁质圆环上,用脚趾将脚镣拾掇好,像给女人绑好晚礼服上的最后一根丝带那样认真。我可尝过被高凳绊倒的苦头。
我将双手搁在木质台子上,昂着头,闻着探监室里比硫磺味还要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除了想好如何应付来者的好意,想不出还能干些什么,更没想过这么快就会与叶苏儿“相见”。
我静静地坐着,听到一长串犹豫而又清脆的脚步声。她走近我,微微地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坐了下来,用冰凉的手握在了我的手上。然后一滴滴热滚滚的眼泪掉在了它们中间。
“你是多么英俊的人啊。”女人传来哭声。有些哆嗦,正在用无法压抑的痛苦表达一种难以释怀的痛惜,以及对事实无法抑制的震惊,或许还带着一些愧疚。长久的啜泣最磨人。她的眼泪大概流了半刻钟的时间,直到我翻转手掌,和她的手握在一起。
“半米厚的霉臭味和喷出一米长火焰的口气,能把结着金刚葫芦娃的葫芦藤熏得半死!”我提高嗓音笑着说,
“你抽同一种烟,喝同一种酒,走路时迈同样的步子,不管是春夏秋冬的任何时刻,石板路没有变,空气的气味没有变,每次你接近我的时候,即使你在十米开外就能确定是你。”
“我就是一颗白毛毛的狗尾巴草吗!”我讪笑着将手抽了回来,将它们放回膝盖上。我期望隔着挡板听叶苏儿讲话,正如只有在她复明之前的某些时候才胆敢肆无忌惮地望着她。我有些紧张也有些慌张。
“那一次你进了我的家里,我从进门的一刹那就察觉到了。你归还了那本书,拿走了放在我提袋隔层的钥匙,换上一株玫瑰花,听我弹琴。”
“你甚至脱光了衣服。”听到她提起那天的场景,我简直惊呆了。原以为能保存到死的秘密,就被她这样一语揭开。当我因为激动把这句蠢话说了出来的时候,叶苏儿竟然嗤嗤地笑了。也许此时,坐在对面的她正满脸羞涩,我为我自己说俏皮话的坏习惯懊恼。
沉默,我俩都没有说话了,就像两人在合伙捏碎一个五颜六色的玻璃瓶子。
我低下头,尽量装出一副腼腆和忧伤的样子,思绪却早就如钻石带着氤氲光华在脑海里蹦来蹦去。她的乳房,手臂上的金色绒毛,修长的腿,昏暗光线下的阴莆和收紧的小腹,瘦削而温柔的肩膀,我用这一年来积攒的思念削成的尖芒一头扎进脑海。我想尖叫,想咆哮,就像一头被惹恼的怪兽,藏着冲动凶恶的坏念头的怪兽。我得及时制止一些坏念头。
“你最美的还是那双眼睛呢。”我小心地说。
“每一颗失去光明的眼睛里,都有一颗闪亮的星星!”她说。这和我经常用在她身上的那句“一道闪亮的光线”极为相像。我吃惊地抬了抬眼皮,我妄想看着她,但我的眼里什么也没有,连一丝常人眼里因为光线透过眼睑照射在眼底上的灰暗光弧都没有。我突然感到我是那么疯狂地想念她,就算近在咫尺也无法消除我想看见她的渴望。
我要看见她,看着她的脸,她的头发,高耸瘦削的锁骨,调皮而又怯生生的脚踝,我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用一只手抚摸她的脸庞,另一只手温柔地绕过臀部,循着比河水还轻柔的脊背的弧线,攀援上她的颈项,用一丝软弱而又令她无法逃脱的力量,吻上她的唇。只有这样,只有给我足够让颤栗的灵魂颤颤巍巍地走向死亡的机会,才可以减缓我失明之后感受到的头一次痛苦。
“而现在的眼里,全是它。”等了不到五秒,她又说道。
痛苦来得太简单,即使我曾经深陷囫囵也没有感到这样的痛苦,我的黑暗世界被她搅得像稀泥一样浑浊而又肮脏起来变得。我的思绪刚硬又脆弱,像一块被折来折去的铁皮,心里想着她,却想尽快逃离开,脑海里翻来覆去,黑白颠倒。我和她已经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头顶的星斗在我俩的眼里像掉了个。
在我将双眼献给她之后,因为被曾犯下的罪恶刻在灵魂深处的苦闷给无妄的末日时光蒙上灰尘,从而坦然接受了要像笼罩在落日余晖中的暗红色的礁石一样温柔地死去的事实。而如今,在留恋和绝望一起搅拌成的毒药强烈地冲击我的身体之前,我急切地想要离开。
“时间不多了,我得回到牢房去。”我强调说。
“不。不要这样。”
她又开始抽泣,虽然声音很小,但听着更让人感到可怜。我抬起手来,轻轻地从衣兜里拿出那块白丝绸的手帕,在确定它被折叠得很好之后,顺着台子递给她。温和的木板传来舒适的温度,空气中弥漫着凝滞而又新鲜的香味,她突然窒息的一声气息,都在怂恿我作出决定。
“把它拿回去吧,我可爱的人儿。附着在最大付出限度上的所有付出,都是小事。我早就一无所有,救赎买不来一点转机,连接受感谢都不配。你只是我在偶然路过时想起的一个故事,和说一声再见一样平常。”我将手帕塞进她的手里,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不,不是这样。你的故事可不是路过那么简单。你是我见过最优雅的男人,不管是在别人的嘴里,还是在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我就这样看着你,我能找到你当初看我的感觉。”她很大胆,她反手抓住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掌心有些潮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接着说,“当一个人心里决堤了,你会把剩下的堤坝都拆跨,但你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地方。你的怀里有梦想,只是到不了心里去。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了解你的过去,我和少校,宁小楼,曼妮还有你身边的所有朋友,天天谈起你,将和你相关的故事统统串联在一起,它简直就是一个凄惨得不能再美的故事,它打动了我。”
我没有说话,我来不及说话,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如雪花般纷纷落入我的脑海,我仿佛是一座刚硬而又冰冷的山,任由它们落在我身上,将我覆盖。我不忍拒绝她的好意,佯装听得很认真,权当此时落寞的消遣。
“我把他们口中的故事,都写在了本子上。”她说。
然后我听到她从手提包里拿东西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是硬壳笔记本磕在案板上的声音。她将本子翻开,握着我的一根手指。即使我的手在向后缩,也执意将那根手指头按在了纸张上。这是一个用盲文写的小本子。
“如果你舍得开口,愿意把那些在阴险狡诈危险重重的经历中对自己窃窃私语的东西说出来,案情的结果就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法律是宽宏和仁爱的武器,有时会见血,有时又会收回鞘中。不见得你就是地狱里的恶鬼,我不相信是这样,你也要相信不是这样。在你身上闪烁的专注于友谊和对事实的确解精神,反而是人性的一种光辉。只不过你走在社会的阴影里,被蒙上了万花筒一样缤纷多彩的歧视,你有获得消除误解的权利,不管多少。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为了你,也为了整个社会。就像你所认为的救赎一样,那也是破除罪恶本体的一种方式。犯罪和罪恶永远存在,在你与之对抗的时候,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清洗。你只是法不得当。”
我开始变得不想听,我感到有些烦躁,但又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她是那么关心我,而我感觉某些东西在我体内慢慢流失,或许就是我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与尊严类似的东西。我默默地低下了头,想找个理由离开探监室,离开周围沉闷的空气,去呼吸牢房里专为我准备的不知日夜终点的整齐而短小的所剩无几的时光。
“你是善良的人,你曾经做出过努力,但都无济于事。你们所说的江湖龙套架着你的脖子,所以你有罪。但你是个好人呢。”
“善良和孤独是一件事中的两个开头。黑道里的善良是切肤之痛反映在皮肤上的一枚斑驳的同情心,有些是因为软弱,有些却是因为过度占有后的略施恩惠;黑道里的孤独是过度放肆后感受到的自由,明白了一件事足以毁掉一生的理由之后的某种情绪,也许只是一个一闪即逝的念头。没有彻头彻尾的好人,也没有彻头彻尾的恶棍,我只是在犯罪群体里丢了尾巴的猴子。”我开口说,我坐在那儿,我能感觉到叶苏儿的目光正照在我的脸上。我绷紧了脸庞。她可能有些难过,有些失望,但这都不重要。
“一个叫做新哥的人,找到了我,他耐心地给我讲了许多。他还托我给你捎来一封信。我这就念给你听。”她停了一小会,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朝她点了点头。她小心地撕开信封,发出的声音就像女人扯开开衫的扣子。她压低嗓音读了起来。
“吾弟,展信可好!
我给你雇来的律师,是个尊重事实的人,也是一个遵纪守法精通法律的公民,大可放心。在雇佣他之前,我想过许多问题,无非是想减轻你的刑罚,但想到后来,我才明白,犯过的罪和没有犯过的罪,主要取决于法庭上的呈现形式和证据。
香港杀人案件已经结案,属于黑帮内斗,你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大概只是在隔壁的马路上听到了一声意想不到的枪响。你在那刻只能专注于如何不被夜路上繁忙车流撞死,与你关系不大了,你懂的。七叔的死亡似乎给警方挖出了一个大坑,丘比特公司其实只是摆在办公桌子上的一个空壳,像是一个花了不少心血撮合成的纸模型,如果警方非得拿这个模型比照它本来的面目,那也是不合法的,法律不喜欢杯弓蛇影,我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与他们的想法一致。不过你得照看好你的酒吧账户,别让他们给你下绊子,如果是,你大概是喝多了陈年的高度酒。你为毒品苦恼过,但那些都是你头脑里突然冒出的问号,并让你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到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个不小的玩笑,你得听好了,警察的心情比你好不到哪儿去。然而,他们知道了你的功劳。
你犯的罪行,也是仅有的一个,就是用枪口顶着少校的头,掳走了张警官。这会构成杀人未遂,非法持有枪支和袭警罪!我为你一举三得的举动感到高兴。
上述情况,已经成了无法填空也无法抹掉的事实。这让少校头一次在喝得伶仃大醉之后悲伤得痛哭流涕。他在想念战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战场留给了他什么,但我至少能看出,所谓的正义感和江湖气息,正好能在你这位故人之子的身上搓揉得很好,简直就像一个酒缸里舀出的两勺子。
每个人的选择都会不同,你非得把眼睛送给那个女人,这是好事。要不是弄瞎双眼,你也不见得会围着一个女人转一辈子。但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早点走出来。我等你。
对了,法官大人可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人,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人物。虽然我没法见到他,但少校是这么说的。他为了找到这位与你骨肉相连的大法官-你的姑父,着实费了好大功夫。他应该为你做些事了,除了把你留在深圳置之不理这件事拿来说事。我倒希望你的姑姑,你做梦时经常喊的女人,同样会出席在审判席上。
为兄写于三千公里之外的某棵椰子树下,披着一张坚硬的树皮,旁边坐着一位被太阳晒得有些臃肿的女人,一个奶头大一个奶头小。
心情大好,说再见就免了。”
三千公里的地方,大概是在夏威夷,大概伴着某个礁石浮浮沉沉,但他到底在哪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没人说话,所以狭窄的探监室里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一个狱警走了进来,橡胶底的皮鞋在地上发出蛇皮撕裂的声音。他大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警棍,或者是耸肩提起掉在大腿根处的不合身的卡机裤的时候挥动了一下胳膊,我感到一股带着阴冷而又干硬的发着恶臭的廉价香烟燃烧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里面或许夹杂着他的腋臭,还有因为犯惯了糖尿病无力时滴在裤裆里的甜润的尿酸味,还有用九成新的刀片刮山羊胡子时用力过猛流出的血水味。总之是一种让人恶心的味道。我朝他伸出两根手指。他将一支细绵绵的香烟递到我的手里,为我点上,还不忘提醒我说,时间就剩一分钟了。他往外走时干咳了一声,就像在告诉我抽这种劣质烟有多么令人难受一般。
“等我抽完这支烟,你就知道一分钟到底有多长了。”我回头对他说。
“把你那能熏死一只螃蟹的神气劲吞回去。”狱警说,出门时手肘撞得门砰砰响。
我没有理会,我还在动脑筋,我站起身来。她抓着我的手不放,她也站起身来。
“我愿意,我的叶苏儿。我愿意将我的故事写下来。但你得走了。时间过得很快。我再考虑考虑一些细节。”我抽了一口烟,将身子挺了挺,这样大概会让我看起来更认真。我朝着她眨了一下眼睛,就像从前我那么认真地看着她让眼睛发酸那样。我转过头去,尽量不让吐出的烟雾对向她。
“那倒可好!但当我读了新哥给你的信,我想你更应该考虑一下他的意见。我想我太天真了,我考虑的不是很全面,我甚至有些想当然。我就像才睁开眼睛的小孩。你是个多好的人。”她抓着我的手不放,有些发抖,说话时断断续续,不停地在每句话前面加上“我”这个读音。
“没有人逃脱得了法律追凶。”我低声对她说。
“什么?”她似乎没有听得太清楚,
“能有什么呢。我是个罪犯,犯过的错就像疤子一样留在心里。你是个好女孩,你更应该坚持自己的做法,就像你一直想帮我一样。”我温柔地对她说。
“这对你有用吗?”
“对我非常有用。相信我。”我别过脸去,听着楼道里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它从监狱深处传来,仿佛是风,又像是一群人窃窃私语过后的注视,更像是我心中唱起的一首歌。我为自己定下的决心自豪,我想笑,我双手捂着嘴巴。
“你怎么了,白秋。”
“没什么,心里总有些令人快乐的东西,我的童年,母亲,为国家牺牲的父亲,乞讨,和你见面,我只是想笑出来,这一切都值得我记在心里,我很快乐。就在你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们是朋友了对吗,我有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少校说,眼角膜移植以后,你会看到我曾经看到过的东西,那是什么感觉?你能说说吗?”
“光明。区别于任何光明的光明,就像你对宁小姐说的那种区别于爱情的另一种爱情,还有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感同身受。”叶苏儿说完以后,没有人再说话了。
仿佛千言万语都不过是为了表达内心短暂的颤栗,我们都几乎忘了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当我走了那么远的路,终于找到了最重要的是什么,却发现这一切又匆匆忙地要结束。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有些冰凉,但值得我认真地握住一会儿。
许久之后,我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她开始收拾东西,放进手提包里,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有一个呼吸的时间后,她开始转身离开探监室。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慢慢地变得轻快而又微弱,就要消失在门口的地方。
“有个秘密,我不得不和你说。”我突然对着门口说道,
“你是说我的身世,丘比特风暴炸坏了我的眼睛的事?”
“是的,我很惭愧,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我........”
“不要说了。”她转了回来,重新伸手握着我的手,“我记得妈妈的样子,我忘不了她,也许正因为眼盲,所以我天天坐在公园里,一遍一遍地记她,等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她的样子。所以,我还得感谢那次事故。”
“然而让你失去了许多美好的东西。”
“哪些是你应该得的,哪些又是能够失去的呢?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只是他们再也不能拥有我了。”
我知道“他们”指的是谁,这让我突然想起了才哥,还有他的诗。
“你写的诗很美,比你父亲的诗还美。”
“人的一生都藏着一首诗,一个迷人的故事。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你想好怎么写了吗?”
“或许得从你写起。”一开始是念叨,后来我提高了些声音,满脸微笑,“更应该说,有些故事,从你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开始。”
叶苏儿站在背后一动没动,看着我穿过蹚道,沿原路返回。
黑暗簇拥着我,每一步路都像是踩在同一个地方。
但我知道,已经不是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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