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周,高原手上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李钊还在国外奔波,离回国之日遥遥无期。
下班的时候,邵微喊住她:“中大顶楼的‘无用’撤柜了,全场打折,我们去逛逛。”
高原略迟疑,低头看一眼手机:“我约了七点去直营店修手机。”
邵微探过身说道:“不行就换一个嘛。”
高原摇一摇头:“换块电池就好了。”
邵微拽住她,做了个手势:“先陪我逛街,七点准时陪你去修手机,成交?”
高原没办法:“好吧。”
“无用”是一个小众设计品牌,崇尚极简自然的风格,棉麻材质,妥帖舒适,售价不菲。专柜的销售人员也秉承了品牌理念,轻言浅笑,毫无侵略性。
邵微在里间试衣服,高原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舒服得不想走,和专柜人员随意地聊着天。
“为什么要撤柜啊?”
“今年大区的整体销量不太好。”
“怎么会?我身边好多人都很喜欢这个品牌。”
“喜欢是喜欢,但他们都觉得太贵了,知名度又不如那些大牌,他们只肯为有用的东西买单。”
“所以,撤柜以后你们要转到其他门店去吗?”
“不去了,公司按照劳动法赔偿解约了。”
“这件毛衣,我上个月原价买的,怎么现在就打三折了?你们也太掉价了!”邵微提着一件浅灰色的长款毛衣,走过来连声质问。
“我们要撤柜了,所以才做的特价活动。”专柜人员好脾气地解释道。
高原赶紧拉她走:“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坐在极具科技感的直营店里,高原的手机被送去检修,告知要等两个小时。
现代社会的人失去手机就犹如掉了魂儿般,失神落魄。
从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本市最繁华的街景,正值晚高峰时段,熙攘的路人行色匆匆,被热闹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印出一脸的漠然神情。
悬在大厅中央的正是闻名于世被咬掉一口的那枚水果标志。
身穿印有显著LOGO帽衫的工作人员,满面红光,见人就喊“同学”,如打鸡血般急切地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大厅中。
他们以在这里工作为傲。
邵微碰了碰高原的胳膊,抿嘴一笑,问道:“是不是特别有C厂的感觉?”
高原感叹道:“和‘无用’简直两个世界……”
“市场不买帐一切都是白搭。”邵微直言道:“一件纯棉衬衣就要大几百,花钱买‘无用’,也得有钱才行。”
高原把高军的事大概说了说。
邵微听了倒不惊讶,只淡淡说道:“有人看见他和Z厂的人在接触。”
Z厂是业内另一巨头,专注于搜索和支付,这两块业务C厂均无涉及,日久已成心头大患。
高原心中有数:“那么,回家是他放的烟雾弹。”
邵微道:“这年头,真真假假有什么要紧?他闷声不响地跳过去,股票职位到手了才是赢家。”
高原欲言又止。
邵微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用替老板操心,也许是他帮高军引线搭桥的也不定。”
高原一愣,想起高军说过的一番话,也不是毫无可能,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邵微提议道:“我们去吃饭罢。”
距离春假结束并没有太久,本市餐馆生意冷淡,这时,外面又开始下雨,更加清冷。
高原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忽然想起,去年也是这样一个春假过后的工作日,阴雨绵绵的早晨,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李钊。
已经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高原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细雨,喃喃道:“有没有想过,离开C厂,我们能做什么?”
邵微不觉挑眉嗤笑道:“在C厂,我们又做得了什么?”
高原摇一摇头。
邵微顺势整个身体往沙发上一靠,说道:“不过,也比待家里好。”
高原回过神,调侃道:“你可是家里有矿的人,还说这种话。”
邵微忽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回去,只有两条路走:1、帮家里管生意;2、帮夫家管生意。你教我怎么选?”
高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下子答不上来。
邵微转头凝视着玻璃窗中熟悉的面容:妆容精致,衣着华美,五官经过长期仔细的调整维修,没有一丝硬伤,眼神却是空洞孤寂的,毫无神韵。
她是邵微,也可以随便是什么人。
她转过脸,低头望着自己鲜红的十指蔻丹,缓缓说道:“我妈逼着我相亲,今年实在捱不过去了。”
高原说道:“去见个面又不会少块肉,对家里也好交代。”
邵微捧着头有气无力道:“你不知道,都是些像我哥那样的二代祖宗,年纪不大,头发已经没剩多少了。微信里正经朋友没几个,乌克兰女人倒是一大堆,连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高原微微一动,若有所思地说道:“身边的人都这样,只有你不这样,反而会叫人看不起。”
邵微说道:“乌烟瘴气见多了,就越发没信心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赵春来老婆家官做的很大,他在家没地位,所以才机关算尽想在这里爬上去,实力挽尊。”
她苦笑道:“看看身边谁不是名正言顺地在发烂,只有李钊,一身底气,傲骨铮铮的,就像小说里的人。久而久之,就不想从小说里出来了。”
她别过脸,忽然不说话了。
高原用指腹沿着碗口轻轻打着转儿,没有作声。
邵微抬指擦了擦眼角,若无其事道:“菜都凉了,我们吃菜吧。”
窗外雷声隆隆,雨势越来越大。
高原放下筷子,又转脸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回不去了……”
邵微说道:“别担心,春雨下不长。”
高原怔怔地说道:“总要打过雷,才能回暖。”
邵微也放下手中的筷子,转过脸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良久,才说道:“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C厂的平地响雷却一个接着一个,来的让人措手不及。
李钊从美国回来没多久,所有人就收到了部门合并的正式邮件。
李钊的业务部门与另一条技术线部门合并,由技术部门的老大杨总担任一把手,李钊时任副职。
互联网行业,产品线和技术线总是冤家路窄,时不时就要干上几架,两个部门结梁子时日已久。
加上李钊说一不二的做派,得罪了不少技术线的同事。
部门合并进展得并不顺利。
老生常谈的故事,吃技术饭的人向来不懂业务,但老大一跃成为话事人,下面人免不了跟着指手画脚起来。
包括高原在内的一干业务部人马吃尽苦头,又心中窝火,越来越心交力瘁。
李钊不再出差,一日三餐定时在员工食堂解决,有时加班到很晚,也会跟着一干同事去食堂领取免费的宵夜,尤其爱吃小米糕。作息比以前规律许多,人胖了一些,身上渐渐有些许烟火气了。
有一次下班后,他竟然自掏腰包请大家去KTV唱歌,要搁以前,是前所未闻的奇闻。高原巴巴地要赶一份材料,没有去成。
然而,那天到场的同事并不多,高军已经离职,包括赵春来在内的一干旧属已开始逐渐疏远,另立山头,只有邵微仍瞻前马后地忙。
邵微悄悄问高原:“有没有觉得,老板变了很多?”
高原埋头整材料,随口问道:“怎么变了?”
邵微想一想,才说道:“不骂人了。”
高原忍不住笑,抬头揶揄道:“想让他骂你还不容易。”
工作一桩接一桩抛过来,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高原记得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春假之后,财年之前,部门员工照例年终面谈。
往年,李钊会把部门员工请到会议室做一对一面谈,从四岗起的助理到总监级别,无一例外。
今年也不例外。
面对李钊,高原比较坦然,因为他对她向来是鼓励和支持的。
所以,当李钊问:“你觉得目前工作中存在哪些问题,需要什么支持?”时,高原不假思索地提出了问题。
“我觉得部门分管不明,好几个人同时给我分配任务,他们之间还在吵,我不知道听谁的。”
高原听自己这样说道。
没想到,李钊一反常态,没有立刻追问下去,而是看了一眼身旁的记录员,随即淡淡说道:“有没有想过,是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有问题。”
高原满心以为李钊会追问到底,然后雷厉风行地交代下去彻改,这才附和他一贯的做派。不曾料到,也是头一次见他避重就轻地打官腔。
高原瞪直眼睛,像不认识般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李钊没有看她,继续说道:“你性格很犟,凡事先想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高原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李钊的脸庞,目光一层层地褪去温度,渐渐变得硬冽。
她反唇相讥道:“出问题就要检讨自己,大家都不干活好了,不干活就不会有问题。”
高原“嚯”地站起来,告一声退,转过身去拉会议室的大门。
她握住门把的手顿了顿,转头对李钊幽幽地说了一句:“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刹那间,只见李钊眼神一黯,但转瞬即逝。在这钢筋水泥的冰冷世界中,每个人都把自己保护得刀枪不入,谁会把软弱轻易露给别人看。
高原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她立在会议室门口,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恍惚地环顾周遭,仿佛一切都变得很陌生,不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环境,自己曾经相信的一切。
忽然,脚背上有软软毛毛的东西扫过,高原低下头定睛一看,不知哪个同事把自家的小狗带来了,是一条通体白色的狐狸犬,大概还是狗婴儿,顽皮地坐在高原的脚背上,察觉到她发现了自己,索性四脚朝天翻身躺倒,露出柔软的小肚皮求抚摸。
高原怔怔地蹲下身,和它玩了一会儿。
主人跑过来要回了小狗,不住地教训:“也不管见谁都随便露肚皮,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
只留下高原神情呆滞地立在原地。
高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邵微的工位在最外围。
高原路过邵微的工位边,停了停,邵微一抬头看见她,有些吃惊:“笑比哭还难看。”
高原扯一扯嘴角,讪笑道:“功夫没练到家……”
她定一定神,快速离去,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秦朗天的工位就在她对面,之前请了一个月的长假把许彩玉的骨灰送回老家,昨天刚到岗。
他的气色倒比以前好很多,理了一个新发型,穿着也时髦起来,不再是清一色的格子衬衣牛仔裤。
见他回岗,高原垮着一张脸,硬邦邦地招呼道:“回来啦,赵家帮。”
秦朗天皱一皱眉,低声说道:“高原,我们能不能别这样。”
高原左顾言他道:“还不去会议室?老板正在气头上,最后一个到肯定挨骂。”
秦朗天不禁问道:“什么事?”
高原欲言又止,过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换做以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近况诉说给秦朗天听,毕竟他曾是她在C厂唯一的朋友。
可是,人是会变的。
正如许彩玉所说的:我曾经以为人是慢慢变的,后来才知道,人是一瞬间变的。
是的,人都是一瞬间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