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二年,我重新认识了邻居小鸥。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溜猫,顺便拿了录取通知书。高考数学二十分,自然也没能考上心仪的学校。我不激动,但只有我不激动。
看着我长大的邻居纷纷迎上来祝贺道喜:“哎呀!音乐学院!你从小唱歌就好听,那时我就知道你会当艺术家!”
我不想当艺术家,但不上艺术学院就没学上了。平生第一次感到有口难言,只能尴尬地仰头张望。
蓦地,对上了一双空洞地眼睛。它来自一个肤白如纸的女人,站在五楼的阳台,抱着男人的衬衫。我不确定她是在看我,还是在发呆。整个人几乎是静止状态,如同做工完美的人偶。
我对这个阳台和女人印象极深。在女人还是女孩时,每个深夜都会听到醉后归家的父亲污秽至极的咒骂。邋遢地酒鬼站在楼下撒野,前一秒还骂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贱货;下一秒又哭哭啼啼,说自己欠家庭太多。整个小区回荡着恶浊地叫骂、摔打和撞击声。偶尔还会闻到一丝恶臭,是酒鬼在单元门口大便。
没人想去招惹酒鬼,大家都沉默地忍耐。同时希望他那躲在房子里的女儿能做些什么。而五楼的门窗永远紧闭,不对任何响动做出反应。连阳台上洗到透光的衣服都不敢随风摇曳,生怕传达了错误的讯息。
这样喧闹地夜晚持续了很多年,夜夜烂醉的酒鬼终于迎来了生命里最后一次爆裂。他骂累了,正紧咬嘴唇奋力地排泄。突然,回归平静的夜晚流窜出一声悠长的闷哼。那是从腹腔迸裂到鼻息的,痛苦至极的声音。
酒鬼倒下了,甚至没来得及穿裤子。尖锐肮脏地恶意离开身体后,他像被抽走了脊椎,瘫倒在自己的排泄物上。
十几分钟后,零星有住户上前查看。发现酒鬼一动不动,便大喊着:“出人命啦!”。此时多年深受其害的街坊四邻,才如同见到糖果的蚂蚁,从四面八方的单元门里冒出来。装作无比担心的样子,吵吵嚷嚷。
那时我还小,在隔天邻居们生动讨论过程和细节时才意识到。在那个寂静湮灭的夜晚,有无数双眼睛在欣赏期盼着,一个人的死亡。
我按捺不住好奇,偷溜出门挤进人群。地上的酒鬼光着屁股,怒目圆睁。身上的屎已经风干,没人愿意为他提上裤子,留存尊严。上半身定格的暴怒跋扈,与下半身附着的肮脏恶臭融合拼接。构成极具视觉冲击的荒诞画面。
在众人的催促叫喊中,女孩被对门邻居拉下了楼。人们压抑多年的情绪在此刻有了宣泄的出口,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你该让你爹回家的,你把他害死了。”
“知道你摊上个醉鬼爹可怜,现在你连爹都没了,不是更可怜?”
“他那么大岁数了,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是真不该把他关在外面。”
“和她说这些干什么,酒鬼的女儿能是什么好货?”
女孩只是站在那,眼神空洞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口水的腥气。单薄的身体,套着发白的睡衣,如同贫苦人家唯一的玩具。被众人随意拉扯摆弄。混乱的人群里,有人给她披上一件外套,下一秒就被戴着珠宝的手扯下,不知所踪。
单元门再次被打开,是小区里德高望重的老者。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女孩身后,为她披上毛毯,送她上楼。人群依然吵闹,对着那具光着屁股的尸体议论纷纷,言辞愈发激烈。直到老者再次颤颤巍巍地下楼,声音才小了下来。
“难道你们对着小姑娘叫,他爹就能活过来了?”
“打120啊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枯瘦的老者,炸响雷鸣般的吼声。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赶到时,人早已死了。穿着发白睡衣的女孩再次被拉下楼,塞进救护车。她看着父亲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也许此时,是她第一次知道父亲也可以如此平静。我被母亲拉走的最后一刻,深深记住了她的样子。车里很亮,女孩的眼里只有深邃无垠的黑。
清晨,女孩归来。小心翼翼地躲着人,一缕烟似的飘上了楼。
时间总会抚平一切,包括多年积怨和流言蜚语。女孩换了装扮,活得像刚搬来的陌生人。躲着人群兼职、上学、采买,终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