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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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你下了火车,径直走到出站口,到处举牌喊客的都是大客车车主,还有旅社拉人的托,你穿过嘈杂的人群,一路拒绝了他们的热情,他们中有几个还是尾随着你一直到站前的临时治安亭,你拿起电话打给你的老乡,她说抽不开身,叫了个车来接你。

你靠着治安亭,从你精致的手提包里掏出了一盒万宝路MARLBORO,娴熟地抽出一根点上,猛烈地吸了两口,你左手抱着右臂,右手弹着烟灰,重庆这个城市,六月里已经十分闷热,就算是凌晨两点,热气也还未散去。你环顾着周围,各个酒店楼顶的LED显示屏上往复滚动的红字,楼阁间无处不在的霓虹灯,把这个城市的繁华显露无余。

你从未出过远门,就算远嫁隔壁省,一去就是五年,你也不曾出过远门。你故作镇定地站着,手臂上的纹身仿佛在向世人警示,你大概不是什么好人,最好别来惹你,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恐惧会突然遇到什么坏人。

嗐,既然都选择走这条路,那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又有什么分别?想到这里,你似乎不那么害怕了。你拿起手机又给老乡拨了一通电话,她说司机快到了,是个面包车,并把车牌号告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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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你的是一辆黑色的面包车,你看了看车牌号,是你老乡说的车牌号码,你还是不放心,让你老乡给他电话,你接过来听是她,确定没问题,你才上了车。

司机很冷漠,把你的行李放上车以后,再也没跟你说过一句话,你坐在后排,你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了一支烟给他,他都没回头看你,只是连连摆手说他不抽烟,你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自己掏出火机点燃了它,你遥开窗户,伸出手用食指弹了一下烟灰,烟里的星火在黑夜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你对生活的希望,虽然渺小,但总算有了星星点点苗头。

凌晨三点,你终于达到了你老乡的场地,她穿着一双拖鞋,化着烟熏妆,头发炸毛着,一条热裤巴不得开到大腿根,上半身一件吊带,前胸和后背差不多一样平,如果不是这些女人的专有装饰以及你认识她,其实你根本分辨不出来她是男是女。

她递给你一杆烟,是玉溪烟。你对这个烟格外熟悉,你嫁在昆明五年,这玉溪烟陪你的日子,比你老公陪的都多。你接过烟,她一边招呼着客人往里面进去,带他们进包房,一边回头跟你说让你在收银台边上的沙发上坐着一会儿。

你们或许是过了见面要拥抱的年纪,亦或许是你们心知肚明,你们的关系终将是雇佣关系,更不好听的话是,你将是她的赚钱工具。所以,连寒暄都不用了吧,以免日后觉得彼此的嘴脸都很虚伪,你心想,都2022了,若不是那份两千三连保险都没有的工资,房贷都还不上,你怎么又可能千里迢迢到陌生的城市来投奔老乡——k嫂,呵,说得多高尚,说求生可能更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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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嫂是你老乡的外号,因为她结婚没一个月老公就死了,别人都说是她克死的,她将信将疑,后来她索性去卜了很多卦,都说她克夫命,她也就信了这个邪,让大家喊她k嫂。

k嫂对你进行培训,教你如何给顾客按摩,教你如何给人洗脚,捏脚,抹精油,开背,甚至她亲自给你示范,蹲下去的时候如何让蕾丝内内露出来。她没给你说露胸的事,因为她看了你的三十六b的胸围又看了看自己的一马平川,欲言又止,暗示你自己发挥,总之提供额外的服务就有额外的收入。

看你还是放不开,她便叫来店里其他姑娘跟你聊。店里的金牌是茉莉,茉莉三十岁有两个儿子,一个上六年级,一个五年级。她十八岁不到就结婚了,老公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整日游戏为生,在老家的穷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为了让孩子过上好日子,三年前她孤身来到这个城市,告诉家里人她在厂里打螺丝,为了谎言不被揭穿,她真的去了解过厂里的一切,还搞来两套厂服,在跟家人视频的时候用来掩饰自己。

你听着她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你结婚五年,你婆婆一点不承认你,只念着你老公的前任妻子,说她只认那一个媳妇,这个家没你什么事,你每天都带着前夫的儿子,但他永远都只会捣乱,即使五年过去,他连一声阿姨都没叫过你。你好不容易怀孕了,却被医生告知是宫外孕,不能留,你含泪打掉孩子,还切了一侧输卵管,后来你再也没有怀孕过,你几乎不敢期盼自己还能做妈妈。

茉莉说她三年来已经攒了三十万来万,再努力两年就可以回老家买房子了。你又想起你父亲觉得你在婆家太受气让你从昆明回老家,攒十几万给你首付买了个房,但你自己却连房贷都还不上,你怎么好意思再跟家里人开口?家里还有弟弟弟媳妇一家四口,说什么你都不该再让父母为难。你老公也曾说给你打房贷,起初一年多也一直会从昆明来找你,但最近半年他再也没有联系你,你也不再联系他,你想,他或许正和前妻还有孩子其乐融融吧!

你听茉莉说着,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你佩服茉莉的强大,你掏出烟递给茉莉,她说她很久不抽烟了,因为点她的那个常客说不喜欢女人抽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低着头,莞尔一笑,像是初恋的娇羞,对,就是那一抹娇羞,让你差点又相信爱情了。

突然,茉莉严肃起来,说了一句,其实跟谁上床不是上床,是不是?只要给钞票,别说男人,和女人她都可以接受,她的尊严比起生活对她的抽打,一文不值,让你别拘谨,迈出那一步就好了,就像工地搬砖一样的,都是体力活。茉莉一边说,一边涂上她的香奈儿口红,给自己喷了一点迪奥香水,踩着高跟鞋,说她要出工了,让你加油,今晚等你好消息。

晚上九点多,客人开始络绎不绝,k嫂怕老客人你服务不周到,便把你热情地介绍给了一个新客,你并不熟络地给他按摩着脚,问他力道如何?他半天都没回应,一抬头,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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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来还战战兢兢的,一看他睡着了,你的心瞬间放轻松了不少。你按k嫂培训的流程,认真地给他按摩着足底,你一边按,一边想着,这人生真他娘的扯淡,想当初刚步入社会不久的日子,都是大老板带着去足疗店里,别人给自己服务,兜兜转转十八年后,自己却成了当初的那一个她。

你加了点精油,继续摁,他突然缩了一下腿,你以为是自己把他按疼了,赶紧连连道歉,他后背往前挺了一下坐直起来,然后扶了扶眼镜,说不关你的事,他只是做了个梦。你问他梦到什么了?这么紧张。

他说没什么,然后拿出手机,左右滑动,你也不好继续追问什么,只是按k嫂培训的流程走着,你让他趴在床上,然后在他后背滴了两滴精油,上下来回搓着,你站在床的侧边,微屈着身体,开始卖力地推经络,由于是第一次给人推背,你不知道使用巧劲儿,一个劲地使蛮力,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你站直身体,挺了挺胸,活动了一下筋骨,他趴在枕头上,头突然转向你,问你是三十六b对吗?你假装听不懂他说什么,说了句你不明白他在说的啥,你感觉这就是他在暗示你他需要特殊服务。他继续说你胸围80穿三十六b,腰围56,臀围82,腿围48,对了,还有你身高是一米五一。你再也没法装下去,只说了句,你没量过,不知道呢。

你惊讶于他怎么能如此分毫不差地看出你四维以及身高,觉着他还挺细致,不是个糙汉子。你转念又一想,他可能不过是上过不少女人吧,不然怎么能如此精准地目测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的身体围度。你不过也只是其中一个,没什么分别。

他看出了你的脸由惊讶到平静,然后开口问你,是不是觉得他肯定玩弄过不少女人?你再一次感到惊讶,他难不成有读心术,知道你在想啥?他见你神情呆滞,又补了一句,问你是不是觉得他有读心术?你没接他的话,转而看向床头柜上的钟表,说一句,“先生,我的服务还有一刻钟,要不要加个钟?”

“直接加两个钟吧!”他懒洋洋地悠然说了一句。

跟他说了一句谢谢支持,你再也不知道该和他聊点啥。k嫂教你的特殊服务手法,你一点都用不上来,你扭扭捏捏的作态,被他一眼识破,他开门见山问你,“你是新来的吧?是不是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你的脸刷一下涨红了。他看着你的面容又夸你面若桃花,如山岗秋月美如画,如夏夜星空多曼妙。

你初中毕业,没多少文化,听着他的赞美之词,除了谢谢,再无他词。

你不敢看他的眼神,自顾自继续给他捏着手,放松经络,他说让你停下来,他想跟你聊聊天。

你停了下来,用纸巾擦了下手,给他递过去衣服。他穿上衣服对着眼镜哈了一口气,又擦了擦,再戴了上去。他跟你说起了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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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疫情以来,他的三家餐馆全部倒闭了,疫情之前他的每个店生意都爆棚,所以他2018年贷款买了个别墅,加上之前的车贷,他每个月车贷房贷差不多就是五万多块,再加上房租水电,员工工资,他手上的资金根本不足以支撑两个月,所以他不得已卖了车卖了房,做资金周转,加上房是贷款房,又是别墅,贬值很多,最后七拼八凑也没能拯救他的餐饮店,最后他还负债近百万,他一度抑郁想轻生,老婆觉得他再也没有希望翻身了也不愿跟他一起熬下去,毅然决然跟他离了婚还要走了孩子的抚养权。他老家在北方,由于生意忙,孩子三岁多了还没回去过,家里父母很想带孩子,但他觉得孩子小没有爸妈的陪伴太可怜了,而自己从未带过孩子,又欠债近百万,也没心思带孩子,索性就让孩子跟了前妻。

他一边说,一边抽着烟,他说得特别冷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你问他然后呢,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继续说着。

生意失败,妻离子散,老家也回不去,平时爱在一起玩的生意朋友,也都或多或少遇到了麻烦,大家都难啊!哥几个偶尔在一起买醉,过后还是要面对现实啊,加上疫情防控,后来他就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喝,醒了随便点点东西吃,吃完又喝,喝了又睡,那一段时间,简直是醉生梦死,不,应该是生不如死。

突然有一天他点了一份外卖,是一份烤肉,他说自己做了多年餐饮,本以为外卖很少有什么高质量的食品,所以自己对外卖一向嗤之以鼻,直到吃到那份烤肉。他当即坐起来,认真对待这份烤肉,他又上网查了查刚才点的这家烤肉,才发现这家烤肉也是疫情以来才做线上的,他深度挖掘了一下人家的发展历程,眼前忽然冒出了一道光,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转战外卖,所以他联系了以前店里的一个工作了多年的厨子,他把他的经营方案告诉厨子,厨子说自己只会做菜,其他的自己也不懂,如果老板还需要自己,他愿意鼎力相助,厨子这一份简单的信任,却给了他巨大的能量,他厚着脸皮给爸妈借了十万块的养老钱,带着厨子从一家二十平不到的店,东山再起。

你听着他励志的故事,问他加两个钟就是为了和你讲他的故事吗?你从包里掏出烟,问他女人烟他介不介意。他接过你的烟,帮你点上了火。

他没回答你的问题,继续说,后来一年他们的外卖做得特别大,甚至在一年以后还开了两家分店,但线上生意内卷厉害,除去包装外卖平台费用,其实没有多少利润可言,再加上这两年国家政策收紧,人们的消费力大大降低,他们的生意在去年又进入了低谷,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在低利润期间就提前关了门店。现在他仍然还是欠债,每天都有人跟他催债,但他已经没有上次失败的时候焦虑了,现在他在不断学习新的技能,他说只有不断学习才能真的不被淘汰。

你说虽然他生意失败了,但起码也是一个大老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遇到合适的项目,还是可以从头再来,那点债务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意外对于你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更何况,你真的没有任何生存技能,现在的钱可真是难赚。

他说经历两次打击,他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其实不是现在钱太难挣了,而是以前挣钱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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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有所思,呵呵,或许是以前挣钱太容易了,你弹了弹烟灰,从你十五岁离开学校以后事和他聊起,做过服务员,学过美发,广东进过厂,在老家开过服装店赔完了所有积蓄,聊到你结婚之前的被煤老板包养的事,那时候以为青春值万金,一张腿就有钱进钱包,可不比自己吃苦受累的钱来得容易?所以,你走上了不归路,大概就只差没去吸毒卖淫了,反正给人当二奶在很多年里仿佛就是你的职业。

你轻描淡写地说着你曾痴心妄想让煤老板帮你扶正,为此千方百计地怀过人家的孩子,后来还堕了胎,不止一次。后来煤老板生意失意,你们自然而然断了联系,你也少了收入,不过也没关系,你多少也存了一些钱,觉得自己可以上岸了,想找个老实人结婚,说来也巧,还真有这么个老实人出现,你被他的稳重和暖心所感动,一头扎进了第一段婚姻,没成想,婚后你第一任老公把你的钱拿去投资,说全部打水漂了,你婆婆还骂你是不会生蛋的母鸡,前夫和婚前完全不同,找了个三对你拳脚相加,逼你离了婚。

说到这儿,你冷笑了一下,吐了个烟圈,说这都是报应吧。

后来你再也不愿相信婚姻,其实也曾想努力找份工作,认真干,可你什么都不会,只会打麻将,一晃就快三十岁了,你日复一日地堕落,所以学会了抽烟,并再也戒不掉。再后来你老路重走,你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你说这一次破坏了别人的婚姻。

你继续和他说着你经历的故事,挑重点随便聊了聊,最后说都是命运吧,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眼看两个钟就要到了,你感谢他今天听你说了那么多,起身开始收拾床铺。

他从皮夹里掏出两千块给你,让你坐车回老家去,他说这个地方会吞噬掉你的灵魂,他觉得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告诉你人生无论遇到什么,经历什么都只是暂时的,坚持走正路一定会出头,他还说让你原谅曾经那个想走捷径而犯了错的自己,每个人都会犯错,重点是认错改错。他也是经历了两次失败才真的明白,曾经的自己挣得一点钱不过是运气太好,也正是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所以不曾珍惜自己的妻子,那时候仗着自己有两个臭钱,所以总在寻找各种刺激。

你接过他的话说,果然是经历过不少女人,所以才对女人的尺码了如指掌。

他说轻而易举得来的金钱容易让人迷失,让人走错路,做人嘛,还是要踏踏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去走,这个社会,只要不懒,不死总会出头,他说你们都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前提是真的认清当下的路,不要再执迷不悟。有的路,如果走错了,停下来就是对的,还好现在还不晚。

你好奇他都有如此高的觉悟了为什么还会来你们这种店里?

他本开门准备走了,回头说了句,“赎罪啊!你是我劝解的第三十五个有缘人。希望今夜之后,你可以依靠自己,活成自己的佛。”

你叫住他,把那两千块钱还给了他,他顿了顿,微笑着看向你,你才发现他的面容真的很像一位智者或者说他一脸佛像,他跟你作了个揖,说祝你获得新生,然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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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你跟k嫂说,你感觉自己水土不服,你想回老家去,任凭她们如何劝说,你都毅然决然。你把剩余的半盒万宝路和打火机留在了k嫂的柜台上,提着行李箱决定自己去火车站,你拒绝了她们的相送,你对k嫂说了昨晚他跟你说的那句话,有的路,如果走错了,停下来就是对的,还好现在还不晚,然后昂头挺胸,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你回到了老家,六月底卖了你的房子,把钱还给了你父亲。租了一个单身公寓,找了一份收银的工作,你说你现在睡觉都比较踏实了,你说七月就去昆明和你老公把婚离了,终究是各有各的路要走,一切都该结束了。

晚风吹着你的头发,你坐在公寓楼顶,这一次没有烟灰再从二十楼掉下,只有你对天空许下的愿望,希望所有迷途的人都能知返,还有,余生你都会做好事,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你愿从此只行好事,不问前程。

夜终于落下了,你再也不会惧怕夜太漫长。


天总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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