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我们不陌生。
山,给我们的除了高之外,还有距离感。它会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却远离大多数人的生活。“山”这个字,可能是我们最早学会的几个中文字中的一个,简单易写,而且这个字除了象形,还能让人意会。如果说中文中有哪些字自诞生以来基本没什么变化,那么“山”这个字应该算一个。山川不易改容颜,也正如这个字一样。千万年过去了,山依然还是高不可攀,人在山下做的梦,多到数不清。
不陌生,不代表熟悉。生活中常有障眼法,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山在日常生活中就像一个老朋友,熟悉到常常记不起,更不要说与山为伴。这个老朋友,让人敬而远之。在山中生活比起住闹市要难很多。我们对着山言志,起誓,却不会将最终实现的志向与山一起分享。同样,哪怕山崩地裂,我们也只是换一个誓言的名头,找另一座山替死。“终南捷径”这个词语中所指的路不是通往更深的山中,而是藏着一颗时刻准备着从山中出奔的心。这个词里有着对山的厌恶。在终南山上,遥望着长安城,对着繁华的山脚下咽着口水。在不由自主的实用主义中,山,顶多就是个“登高望远”的工具。至于山是什么,什么是山,不是最重要的。
和我们共存了数千年的山脉,大多是冰河世纪遗留下来的产物。如果站在山的角度来看,有关人间的事,它都知道。我们对于山的认识,与一只蚂蚁对于一头大象的认识不相上下。这种极不对等的互相了解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填补空缺。希望我们和山,都有足够的时间去认识彼此。
有一本小书在认识山这方面出类拔萃------《活山》,英国作家娜恩·谢泼德(Nan Shepherd)的作品。娜恩·谢泼德出生于1893年,逝于1981年。《活山》这本书是她为数不多的作品之一。她终生未婚,与山为伴,她在阿伯丁附近的凯恩戈姆山区游荡了数十年。《活山》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不过出版则是三十年之后的事。娜恩·谢泼德出生在阿伯丁附近的彼得库特东区韦斯特顿村,最后在阿伯丁的伍德医院去世。她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阿伯丁以及花费在阿伯丁的凯恩戈姆山中。按照《活山》中的说法,这本书之所以会写于四十年代,谢泼德回忆道:“那是二战末期和战争刚刚结束后的几年,世界混乱不定,而写作为我提供了一个轻松的秘密天地。”
世界初定,人心也慢慢定了下来,人终于有了要对山说的话。
《活山》类似是这样一本书。娜恩·谢泼德将这本书命名为《活山》是有其方法的,她写了水、风、霜、雪、空气和光,还有植物、鸟兽昆虫和人类。在她的眼中,凯恩戈姆山无处不有生命与力量:“我能想象岩石的古老,但要让我想象一朵鲜花的高龄,这可就难多了!它意味着,这些居于山顶的坚强斗士,这些有着天使般花序、极具魔力的根茎的植物,它们狡猾地骗过了整个末次冰期,而不仅仅是一个冬天。”类似这样的描述,在《活山》中随处可见。娜恩·谢泼德对凯恩戈姆山的观察是持续的,从春天看到冬天,从初春看到暮冬。几乎每一个日子都没有错过。在这本不足百页的书中,她见到的山与我们看到的山不同,“大山中藏有无数秘密,在我和它之间暗自涌动。空间与心灵能够彼此渗透,直到双方的性质皆因此改变”。
娜恩·谢泼德走进凯恩戈姆山是不带策略的,不提前计划路径。她随意走入,漫无目的的山间漫游。在《活山》中的石、水、光、雾、风、雪、树带着偶遇式的平静,谁都不抱有目的,一次见不到,还有下一次。对于一座山或是连绵群山,风景与景观有穷尽文字的可能都可以写得出来,但我觉得在山中,有一种景观会比较考验人,那就是安静。能将群山的寂寥写出来的作品寥寥,《活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本写山的书能传递出多少人的感受,或是山能给人带来什么带着私人传记的特点。但我认为《活山》一书抵达的凯恩戈姆山,已经消除了这些缺陷。即便我们现在去领教凯恩戈姆山的风光,它还会是娜恩·谢泼德笔下的那座山。我们还是会领略到娜恩·谢泼德笔下山的颜色、气味、风向和水汽。正如娜恩·谢泼德在《活山》中说道:“一座山,自有其内里。”
罗伯特·麦克法伦为《活山》奉上了一篇长长的序文。他在《古道》一书中说,“在我心目中,她最重要的作品是她那本最不为人所知的《活山》------一部仅仅八十页的散文作品,是对凯恩戈姆山区的沉思,更加概括地说,是对我们与景观关系的沉思”。正如罗伯特·麦克法伦指出的那样,在《活山》的书中,“深入……内部”(into)这个介词的使用通过再三重复,获得了动词的力量。读《活山》时,也就是在“深入…..内部”这个场景描述中完成对这座山的观看。我们甚至依然还能依稀辨认出那个迈向群山之人的背影。
值得一提是罗伯特·麦克法伦的三部作品《古道》、《心事如山》和《荒野之境》,不过我更喜欢《故道》《心向群山》这样的译本。他的书,我很期待。
群山的寂寥是天生的。再多的喧闹放置在群山中,带来的只会是人的畏惧。人不会一下子就喜欢山,《西游记》中说山最多,群山立,洞府多,藏身易。只有过路的人最无奈。山里,神仙少,多的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这一点其实是对山的不了解,只能借神仙鬼怪来掩饰。有关山的故事中,我喜欢“烂柯”这样的传说,入得山林,迷于一局棋而忘记时间到底还是有些局限,但若是改写为站在山巅一览众山小的片刻中,不觉手中斧柄已烂柯,只是偶尔看了群山一眼,几辈子人就过去了。或许这样的故事更神奇些,也更有想象的张力。入得山去,出得山来,人在乎的是出与入。不过我们从来没问过,山在乎的是什么?
《活山》中译本封面上说娜恩·谢泼德是“肖像印在英镑上的苏格兰传奇作家”,一查,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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