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三个女人

莘夕一当元生落了葬,第二天才回到永福。兰欣、老宋等人哪有不纷争着前来寻问的?莘夕也乐得跟她们罗嗦,也只有和她们搅在一起,才短了胡思乱想。

    到了晚上,和天儿说话儿,教他一些儿小常识,又问了他一些小孩子并不太懂的话,因决定让他去武汉了,便提前教他些应备的礼节。以后几天又每每教训他,要他听四爸四妈的话,不能太任性,要和跟妈妈在一起一样乖觉。天儿本非不懂事的孩子,记话儿是不差的。莘夕想他年幼无知,并不能安慰自己几句,有时不禁落泪。口里虽说一定要常去看望他,谁知道日后呢?想到日后,她就恐惧。

    过了几天,才将云峰的影子淡化了点儿,却又梦见自己穷途末路、乞求施舍的情景来,不觉黯然伤神。日日等待夜临,夜夜又盼天明。以前是不相信什么梦的预兆的,怎么现在会为梦所扰呢?她想:莫非我也背叛了自己?我这不是在顺从大众么?

    阴历十八日,晴了二天的天空中又堆起了厚云。晚间,北风吹起来,毛毛雨迎面扑来,凉意甚重。因为白天睡了两三个钟头,到夜里又睡不着了,起来翻看《圣经》,看了几页,看不下去了。却见书中夹了张白纸,写着“戚氏”二字,想,正好睡不着,不如写首词。主意既定,便披了衣裳出到院子里,徘徊了一阵,进屋脱了淋湿的衣裳,又擦干头发,便开笔了。到凌晨二点钟时,修改得出如下词句来:

    惊秋瑟,一夜无情风雨恶。清蝉抱恨,绣鸟吞声,黯星河。伤叶别疏枝,不甘委泥南台搁。奈何风雨无限,一霎卷离求不得。荒落共景,野村齐色,月光欲透云隔。葡萄架下冷,堪添衣裳,哪胜凄凉!

    往事影影绰绰,纵如潮涌,难把枯心泽。多留连,秋里秋外,几曲悲歌。叹昔时,长梦留醉,讨闲情儿女多纠葛。争姣比艳,抛珠洒泪,料得岁月摧磨?

    韶华或有余,且慢思量,愁犹涨着。复问壮心在否:非羿者果无力揽射?可弃牡牝分呈,虽荣犹辱,轻重难为择。鄙妇道,厌千年纲常。崇无拘,病梅恐折。息恚言,冷眼观世;细琢磨,清泪却为何?前程难料,后事焉知?难纠“弱者”。

    写完罢笔,只觉得耳鸣头晕的,便和衣躺下,一边浑浑地想,以后不要再留什么词牌名的好,免得劳神费力地多想。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眼见中秋节就要到了,这也是莘夕必去柳西的节日之一。考虑到天儿会被接走,八月十五那天恐怕不能去柳西,莘夕预备提前两天带天儿往柳西去送节礼。

    元生的头期她没有去成,心里也不愿参加那套悲伤的仪式,故而又打算平慰平慰表姐,问问她对她自己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想法,极希望她振作起来,一如所盼地过下去。

    在永福,恰是收割中稻糯谷的季节,女人们又都忙碌起来了,到处是她们的说笑怨骂声。一场秋雨不过是降了降温,让大家休息了一日半天的,风过后,天也放晴了,忙碌的事情得继续。日间温度仍高,尤其是风雨一过、太阳乍出之际。也有缓性子的,又不忙着收了糯谷赶价钱,手里或也宽裕,就要等到过了节气再动镰,反正这一季是尽可拖捱的。

    莘夕的牌友们,兰欣自然是急性子的人,遇事就巴不得三下二下地做完才好。她一动镰,老宋、何满华和鲁立秀几个也耐不住,争着抢着收割,好等一起完了事儿,好聚拢到一块儿闲乐。这几个都不算很有钱的,日子不好不坏地过得去便罢。张家婶没种什么糯谷,水田种的都是双季稻。

    望云一家的农事则几乎尽落在了徐三娘身上,望云有看护孩子的理由,海生有去村委会上班的理由,天天去镇里开会,双双偷闲,才懒得去晒太阳。只一个贵儿,不大顶用地跟在他那矮胖的妈的屁股后面趁趁手。

    莘夕的大婶银梅与丈夫却是种了一石多田的糯谷和一季稻,他们是年年指望着田地里出产的农民,天天只有做的,没有玩的,全凭吃苦耐劳打理着一个家,过得不算太差。有时莘夕见他们太辛苦,心里有些儿不忍,但总见他们笑嘻嘻的,做事也似上了瘾,便也不想顾他们了,只是让他们请几个帮工。那简直不可能。凡是知晓他们夫妻性格一二分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们会请帮工。他们可不吝惜时间。这季节也没必要珍惜时间,相反,长久繁重的工作可令他们感觉充实自在。他们的儿子颢颢寄钱回来,也是劝父母减少农事的意思,薛仁礼一分不花地存起来,他不想放着现成的劳力不用,却花钱去雇劳力,而且他总不放心别人做的事。自然,他们也拒绝莘夕的帮助,“带好天儿就是你的责任”,并没有责备的语气。

    莘夕乐得不出门。她觉得自己日愈慵懒了,没有从事体力劳动的热情,缺乏帮助他人的信心。她不明白这到底是退化还是进步,多数时候她还是想走出去帮人忙的,脚步没出门,又缩了回来。太阳是可惧的,没有半丝儿风。在阴凉里坐得虽有些儿烦闷,可总比让太阳蒸烤得黑油油、汗岑岑的好。莘夕讨厌汗流浃背的感觉。她看见妇人们满脸油汗、气喘如牛的样子就起鸡皮疙瘩。

    实际上,她不仅在行为上,更早在思想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脱产农妇了,她已经不自觉地不惯于农村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假如要寻求她喜爱农村的理由,也只有好静和热爱自然这两种解释。她并不向往都市生活,但她欣赏良好的都市文明。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是一名农妇,是因为她不认为农民比谁低一等,她从来不那样认为。

    令她感到可悲的是农村的渐愈严重的知识贫瘠、与整个社会的发展背道而驰的现象。过多的思考带给一个女人的只可能是痛苦和忧虑,不值得宣扬,所以我们把这样一些关于思考的观点看作是莘夕的缺点也无妨。总的说来,莘夕只是看到了乡野生活优缺点的对立性对自己思想的深刻影响,但还不清楚这种影响是正面的多呢,还是造成的负面因素更为强盛。这令她忧郁。没有节制的思考尽管让她丰富了头脑,可是同时无形地软化了她的意志。思考不付诸行动,其结果是可怕的压抑。那么多的问题积压在心头,就会如同大堤抗拒洪水的冲撞,限度是一定的,压力却是无穷的。到后来,她没有别的办法寻求释放,只有让自己软弱起来,以崩溃代表妥协。大堤崩溃的景象是骇人听闻的,精神的崩溃只代表失望、丧气,有轻有重,重尚且不至于死。

    永福的女人们远远不如柳西的女人们那么热衷于庆祝节日,这也是地理原因促成的。但每一个节日,传统的过节方式是不能免却的。例如今次中秋节,虽在忙坎儿上,无论如何也要赶集采购一些食品回家的,或多或少,或好或坏。每一家都少不得月饼。年轻夫妇结婚三年以内须在这一天回娘家吃饭,中秋节则要送礼品回娘家看望父母兄嫂。定了亲或是求亲的男子更不能将这次表现机会错过,便多有在中秋节相亲会面、许定婚期的好事。

    这也见惯不怪,大家看淡了门外的热闹。比如有一家新女婿上门儿,拿以往,湾内的大多数妇女都要凑热闹讨喜糖吃的,但现在,除掉几个近邻,多数妇女免了那份心思。若成了,以后有得看的;若不成,看也没意思。看新女婿上门儿远不如看人斗骂开架有趣儿,前者是没滋味的国产爱情连续剧,后者就像是香港武打片,区别是显然的。这一现象深受那等怕臊的男子们的欢迎。想想女人们对付小青头们的大胆粗鲁处,他们哪能不望而生畏的呢!况且,初次上门儿,男孩子无论如何是要尽力装出一副斯文驯服相来的。

    女人们的参预可能影响到婚姻成功率,对于那些和她全不相干的喜事,她的评论直率坦白,又往往不假思索,信口开合,而那个被尊为丈母娘的女人,对同伴儿们的议论又常比对自己的眼光更加信服。这些女人的思想像个巨大的黑洞,你一旦靠近它且希图予以研究,它会毫不客气地淹没你,让你看见的只是满眼黑暗。一句话,对她们的一套理论不可太过认真,听她们高谈阔论时,你有必要保持住你的警惕性。就算你通通迅速领悟每一句话所包涵的涉及更远的意思,也别得意得太早。不要以为十分了解她们的心理特征,就觉得她们憨愚得可笑,她们的可爱之处也许正在于她们对你的嘲讽。

    女人们的思想不如男人们的稳定,不存在过于固执的因素,形成得快,涣散得也快。像莘夕这样的女人毕竟是少之又少,她们本人同她们的偏执一样罕见。如果把女人比作鹦鹉,莘夕就是其中甚为珍贵的蓝金。这个五彩缤纷的嘈杂的群体有本事把一个很出色的上门儿小女婿贬低得不文不值,也有能力将男子中的次品扶上高台,将搓不拢去的婚姻生生地促成。敢于自作主张的女孩子不太多,她们的知识有限,从某一方面来讲,也可说幸好知识有限,没给她造成一种名为“浪漫”的误觉。虽然如此,女人们在常态下还是相当公正的。这又造成模样儿差点儿的男子走上背运的局面。

    由上面这些简述,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女人们疏于去替别人家的欢乐增添气氛,既是社会发展的趋势,也是人心不古的侧面象征,二者的步伐是一致的。人心若古,又当如何?这不用解释。

    元宵节吃汤圆。端午节的代表食物是粽子,某些地方为芝麻绿豆糕和咸鸭蛋。和所有传统的中国节日一样,中秋节自然也有一种寓意于物的食品——月饼,全中国一个样。既然大家都很了解月饼这种食物,我们就不必对其花色品种去费墨铺陈了,这不是推诿之词。月饼之于中国,较蛋糕之于欧美要有意义得多。这一点,仅从月饼的文化含义就可略见一斑。再说,时代已赋予月饼以美食的概念,那可不是蛋糕之流可以比拟的。让人吃惊的是,贴上了新标签的月饼身价百倍,骇退了老百姓的消费观念,令他们望而却步。故而可以说,真正的月饼离农民越来越远了,农民吃不起;吃得起也舍不得吃。他们只能象征性地购买一些劣质品,应应景儿,是那个团圆意思就行了,不在乎可口不可口。生意人都嘲笑农民不识货,图便宜,他们在这一点上多么健忘啊!

    不管怎么说,优质的,包装上档次的月饼在农村是没有市场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市场被伪劣商品充斥得林林总总,难以插足。象汾镇这样的小地方,要不是就近都市,也只能拿私营食品加工厂的本地产品滥竽充数。那也没办法,在农村,市场环境是需求迁就于供给的,产品带动着市场,农民是被动的。汾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慢慢在向发达地区靠近,需求与供给的关系正处于一种互相推让、互为妥协的状态。甚至早经有迹象表明,市场在有意识地扩充它的范围,需求应该得到满足。产品呼之而来,它们对市场的担忧大大减轻了。在这儿需要指明的是,此时还不到以新产品引导市场的火候。

    说了老半天,现在归纳拢来,则是:汾镇的月饼种类繁多,可以说,市里有的,这里都有。买的人多,拿生意人的话来说,“去上海发财的人多呢,只指望他们大方一回就够了!”这话有点儿过了,毕竟去上海发财的人仍然在上海,光顾他们生意的竟是平常镇中心地带的人家更多一些,再就是相亲会面儿的小青年装阔洒。莘夕打小特别爱吃月饼,但近一两年来,她害怕吃甜腻的食物,最多也只尝尝罢了。送往柳西去的却不可马虎,一则本当诚意慎重;二则不作钱的精打细算,送去也体面;三则总考虑到娘家不是穷酸人家似地短吃少用,家里人的口味都是不差的。又因为她本性就好个尽力而为,能使得人人高兴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

    阴历十三日一早,莘夕带了儿子来到集市上,在一个认得的商铺前选了最好的三样月饼,包了等样的两份,一份给富枝表姐。她又称了水果等物,既是老主顾,价格自不必说,要优惠得多的。店主知道莘夕是个手松的人,不看重钱,便胡吹乱弹地极力怂恿她买了一大堆东西才肯罢休。对于这样有趣的购物,莘夕倒不反感。她大包小包地拎了两手,和天儿慢慢走到柳西入湾口,才碰见赶集的小雨。小雨笑着说:

    “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呢!能拿得回去吗?”

    “够呛!”莘儿含笑说。

    小雨赶紧帮她提过几包,且说:

    “我不急的,先送你回去,再赶集也不迟。本来是不去赶集的,我大姐把她的两个小姑娘送来了,我想去割点儿肉给她们吃。”

    “明珍在柳西吗?她好吧?”

    “好什么,总还不是那样!”小雨叹口气,苦笑了,说,“不过听她说,姐夫勤快一些了。哪个晓得是不是真的?她昨天来的,放下两个小姑娘就回去了,忙得很。她在她们那个砖瓦厂拖砖坯。”

    “哦!”

    莘夕心里怜悯起明珍来。明珍总是有意避开老友们的,但她比谁都显得乐观。莘夕想:这就叫爱吗?我倒不眼红去!见得物质条件无论如何是排除不开的。假如是云峰——

    “你真的不急着上街去?”

    莘夕望着小雨。小雨点点头,眼睛笑成了一道缝儿。

    “真的!再说,也不定非今儿做不可,反正两个小姑娘一来就是十天半月的。”

    莘夕料得她家的苦短处,便说:

    “明辉还没寄钱回来吗?回信怎么说来?怕不是很稳当保险的吧?”

    “要是一门心思作他的指望,那一家人可得给饿死了。我没别的指望,只求我妈不要生病,一家人平平安安,也就万事大吉了,别的以后再说,总有办法的。你说呢?”

    莘夕拉着天儿,缓着脚步,说:

    “当然,你想得很对。你们几个,单单一个宝如过得顺当些儿,偏偏误了那么大一个姑娘,也可惜!想来想去,没一个如意的。我听宝如的话,她种菜卖、又贩菜卖,还不差吧?”

    “那也不是特别赚钱的营生,又吃苦,她不过积了点儿血汗力气钱。好坏管着李大顺走上了踏实的路,她又只得一个儿子,往前有奔头。哪里像我们,又是老的,又是小的,都得花钱,想都怕想去。”

    “要说负担,也是你最重,”莘夕说,“你还得养孩子吧?以后这边发展起来了,迟早没田可种,到底也得想条出路。”

    小雨不言语了。这时,碰着茹英慌张地往路上跑。小雨赶着她问,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们老爷子倒了,我叫医生去!”

    莘夕想起易老谓,说:“灯到了将灭的时候了。总说茹英咒他老人家死,也不是真心的。”

    “茹英也不是得意人。”小雨说着,神色有些儿黯然,自然是物伤其类了。

    “没一个得意人,”莘夕说,“你只相信这一点就行了。”

    小雨又一次听见莘夕说这种不对劲儿的话,她不清楚莘夕会有什么可怨的。不过她看得出来,莘夕没有无病呻吟。她对莘夕的印象甚好,不愿多猜度,便又和莘夕谈了几句有关姚氏的那磨累人的病况。莘夕凭着对医学的一知半解,不可能给小雨太多好的主张,只得建议小雨把姚氏送武汉的大医院去做一次彻底的检查,另行打算。

    盲目投医对小雨一家的损失是巨大的,姚氏的病史足有三十年之久甚至更长远,有人说是与生俱来的;三十余年来她从未间断过求治,也从来没有寻求正当有效的治疗途径。她十分迷信街头巷尾的江湖骗子,那些背着草药根儿和自制的一大叠锦旗的肮脏男人往往操着难听的外乡话音,他们无病不治,治无不愈。姚氏对丈夫易小毛的脸色熟视无睹,信心百倍地捧着一包包绝不便宜的毛乎乎、黑乎乎、脏乎乎、奇形怪状、气味难闻的植物尸体回家,用一个专用了几十年也没破或被扔掉的黑罐子兑水熬上。易小毛和孩子们对满屋子的令人窒息的药气假若忍无可忍了,只能采取逃避的姿态。

    姚氏的肠胃都因为喝草药喝出了毛病。她的动不动就晕倒在地的毛病也一年比一年重,这才不要喝中药了,却又寄望于正规大的综合性医院的西医治疗。但经济的困顿不容她直言内心的热望,小雨能够从她旁敲侧击式的提醒中明白做妈妈的希望。然而小雨有什么办法?只有反复对姚氏说:“妈,您放心,等明辉赚了钱回来,我就陪您去武汉治病。我不是舍不得的人。”姚氏就会感动地说:“可不是?我多活一年,就能多替你们缝缝补补、拉拉扯扯一年,家务事都是不消你们动手的。”

    小雨并无恶意地把这些话讲给莘夕听。莘夕听了,只有同情的份儿。两人带着天儿聊着,已近家门了。

    又见春姑、玲利、红菊以及葵凤四个养了猪的女人约了一起去砻米厂买糠,介抱怨今年喂猪划不来,猪价低,糠价却高得惊人,喂猪摆着蚀本。不过正如春姑所说:“零钱换整钱,平日里一点一点地花了不觉得,聚到年底,换得钱也能派上些用场。”这里的农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都不要喂养牲口。春姑她们说笑着走了。

    小雨要将包递给莘夕。莘夕说:

    “你不去赶集吗?干脆和我一齐去富枝家坐坐,大家聊聊天。”又随便拎了一包给小雨,对她说,“拿回去给明珍的孩子们吃着玩儿。我们家没孩子,给富枝家的又有。你不要客气,我不是特意买给你的。你妈问起,只说是自己买的,免得老人家心里不舒坦。你不多心吧?”

    小雨接受了食品,说:

    “我哪里那么窄的心眼儿?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又不是什么丑事,一个国家还常要外国援助,可不是一样的道理。你等在家里,我回去放了东西就来约你。”便自个儿去了。

    莘夕和天儿进了家门。桂华迎出来,抱着天儿亲了一通,放下由天儿玩儿去,对莘夕说:

    “脑壳儿闷闷地疼了几天,今儿才觉着好了些儿。你这时来了,十五还来吧?我们一家吃个团圆饭。”

    “怕就不来了,”莘夕说,“中秋节他们回来带走天儿,我看,十六、七里或许就消停了。我几时想来就来,只这时不能定着说。吃节气饭的事,不能拖延吗?”

    “这不是别的节气,不拖为好吧?要提前过吧,海建又得十五才来,你爸也说十五才有空的。哪个晓得日夜在忙些什么?”

    “那就不必管我了。我也不是很喜欢大家围在一起吃呀喝呀的。再说,我在家,也还得招待他们呢。”

    “那是,一定要感谢人家。我的乖孙儿,就要成为武汉人呢!真是个有福气的人!逢年过节的,还要回来看看才好呀!”

    “自然会回来的,”莘夕苦笑着说。

    小雨过来了。莘夕对桂华说:

    “妈,我去表姐家看看,和她说说话儿。您看她精神还好吧?”

    “她还晓得怄什么气不成!还不到哭男人的那一天!家里家外,田头地尾,不都得由她一个人做去?村里对她肯定是有照顾的,只怕也顶不了多大的事儿。”

    “您也不要太担心了,”小雨安慰桂华说,“什么不是逼出来的?别人做得到的事,她没理由做不到。她的个子也不小,力气也有。再说,倘若以后有合适的——”

    “阿弥陀佛!”桂华燥火地截断小雨的话,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来?这种话现时说不得呀!真正是罪过!五期都没过呀,那边的人是要发怒的!”

    那边的人,当然是指元生。小雨见桂华说得煞有介事的,赶紧抱歉地说:

    “我一时说漏了,真是要命!再不说,再不说。”又不敢往富枝家去了。

    莘夕说:

    “你怕什么?真有鬼魂,只怕这满世界都挤满了鬼魂呢!那你就躲到家里,也逃不开的。走吧,你倒信这个!”

    小雨望望桂华,跟着莘夕出来了。桂华出门问莘夕:

    “你歇一天再回去吧?”

    “看吧,不定歇两天。以后天儿就少来了。”莘夕回头说。

    “天儿怎么啦?”小雨小声问道。

    莘夕说与小雨听了。小雨感叹不已,却又问:

    “你哪里舍得?”

    “舍不得又能怎样?”莘夕微笑着说,“可不得为他的将来想去?反正养大几年,迟早是要把他愁出去的。这样想想,也没关系,省了那么多的麻烦。我现时图个轻松。”

    到得富枝家里,富枝正洗着一大堆孩子们的脏衣裳,大花小花没在家,宝根坐在地上玩玻璃珠子。富枝见莘夕提了大包小包的来,连忙站起来招呼,擦干净手,去接了表妹的礼品,且一边说:

    “哪有我受你礼的道理?我真是不好意思!快坐!小雨,你也坐下来。我去倒茶,打几个鸡蛋。”

    “不要忙,”莘夕说,“我不爱吃鸡蛋,又是吃了早饭过来的。小雨?”

    “我吃什么?”小雨连连招手,说,“我又不是客人,千万别跟我来那一套,要不我立码走了。”

    “不要走,就坐坐吧。”莘夕拉着小雨说。

    富枝不好强她们,又叫宝根喊了莘夕“姨妈”,宝根喊了,条件少不了,得一个月饼;又让喊小雨“姐姐”,小雨在柳西算来比富枝晚二辈儿,宝根喊她“姐姐”是表尊重之意。宝根得了大月饼,跑出去炫了。两个女人对着一个未亡人坐着,先沉默了一会儿。富枝边搓揉着衣裳边仔细听来。莘夕环顾屋内,虽破落简陋,但新抹洗打扫过的,看着也不像先前的邋遢,反而相当洁净。见得富枝也在改变。

    “宝根听话了一些吧?”莘夕问富枝。

    “好像好了点儿。我也想了你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小孩子,不怕一个人还真不行呀!”富枝低着头说。

    莘夕以为富枝能这样想是理智的,光明的,对她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前次,”莘夕很清楚地记得,“宝如和我谈到了你一些话,听她的意思,要带动你去卖菜。她是个正经人,巴望你们骆山人过上好日子的。我看她很不错。”

    “没见过像她那样勤快的人!没得闲的。她跟我也说起过种菜卖的事儿,她说,要是柳西的女人们少玩儿一些,都种起蔬菜来,那多好呀!免得别处的菜贩子跑来占了市场赚走了钱。我说,主意倒是好主意,只不可能实现。毕竟像我们一样的人家是很少的,大家又都是玩儿惯了的。”

    “也是个借口罢了,”富枝望着小雨说,“大家懒散的原因只有一个,图眼前享乐。还不是生长了这个位置上。”

    “我是看透了的,人没钱是不行的。先不说过不上好生活,单就没钱让人踩的事儿,也是叫人看了心寒!像那个美兰和我们说起话来,才刁呢!像有几百万几千万放在银行里一样。我也下得这决心,找点儿路子好好做起来。我发现我现在太爱钱了!”

    小雨的话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莘夕说:

    “那好呀!只看你们寻条什么样的路子。”

    “就有路子,只怕也得不少本钱。哪里来的呢?跟银行贷款吧,哪来作抵压的?又没个担保人。”

    “你想到什么路子了吗?”小雨问富枝。

    富枝停止搓衣裳,直起腰身,一板一眼地说:

    “我们女人,除了种菜养殖外,还能做成更大的事不成?又没文化的。我听说石板坡有个女的养牛蛙赚了;新野也有个养兔子的很不错,不是上过市里的电视节目吗?我们村塔湾现又有个养鸡的专业户和种蘑菇的典型。我要选的话,也宁愿养鸡,从小做起。听人家说,现在养那种七彩山鸡很赚钱呢!技术方面,是要学习的,一方面请教专家,一方面自己认真摸索。”

    “销路呢?”莘夕问。

    “那不愁,供不应求呢!只要养大就算赚了。”

    “原来你是个假马虎,真细作!”小雨笑道,“你早留心听这些消息吧?”

    富枝苦笑一下,没做声。莘夕却又问:

    “你懂得一点吗?不如先学习一下技术,去请教塔湾那个专业户,请她做个顾问。还有,如果真做起来,设备和种苗统共得花多少钱?”

    “先不能把规模搞得太大。设备也不是很复杂的,我估计不要太多的本钱。要不,也只有放弃了。”

    “你只管振作起精神来!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十万以内是我力所能及的。算我投资好了,我作股东,等赚了,我也有得红利拿。”

    富枝的眼潮湿了,热辣辣的。她说:

    “要真那样,我还有不好好做起来的?我们先得搭建大院子,整个院子上空得用网封住。院子里消毒工作做好就行了,等种苗买回了,不许人随便进去看。要隔离着喂养山鸡。我们都得注意,防止传入疾病。”

    小雨拍手叫道:

    “还没开始呢,你就传起经验来了!”

    “等我真正有了收益,你就接着做,你说呢?”

    “我越发没本钱,”小雨有些儿失望地说。

    “不是本钱的问题,”富枝说,“不能让你陪着我担风险。也许成功不了的。”

    莘夕点头称是。小雨说:

    “那我岂不尽占便宜了?不过,帮你打打工还是不成问题的。真巴不得你立刻成为大老板呢!”

    “那也是异想天开了。事没开头,不能鼓噪着给人听。你暂且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又对莘夕说,“我把全部都投进去,说做就做。等我的钱用光了,再去动用你的钱。只以后打销路时,万一价格出现了斗杀,养的人太多了,就要麻烦你去找你四哥四嫂了,请他们帮帮忙。”

    “这没问题,只要他们帮得上。你怎么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活得挺丧气的,现在一个人倒觉得更有精神了。不努力加把劲儿也不行啊。”

    “竟都看错你了,”莘夕叹息着说,“可见偏见多么伤害人!以后你若是做成了,保证每个人都要吃惊。他们不会相信。”

    “我也得找门路和你们比比。大家加油吧!”小雨说。

    “你也加油!大家有好日子过的!”

    “能够永远这么乐观该多好!我也就受了你们的感染呢!现在只缺一个宝如。我看,我们下午约了她再聊聊吧?”

    富枝和小雨都很赞成。

    吃了午饭,大家便又聚拢在富枝家里。宝如听了富枝的计划,抚掌称赞,说:

    “早晓得你有一套心计,也省了替你操心。这回好了,只等做起来。等我们都翻了身,才叫她们好看呢!想必她们也就闲玩不住了。这岂不也算对柳西有益?”

    宝如又对富枝问起一些琐事,小雨插在里边儿助兴。莘夕看着三个骆山的女儿,心里说:但愿她们都过到胜人处!她们都是本性善良勤恳的人啊!环境终于还是恢复了她们本有的面貌。只望她们能永远保留下去那种性格,那份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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