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残天
【中:夜长人奈何】十三:几曾识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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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回 几曾识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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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
——李煜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
满尘飞絮混轻尘,
愁煞看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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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
惊蛰之后,残雪初融,大地斑驳一片。
总在雪消冰解时,人才会感到韶华已去的切肤之痛,繁花如烟的刻骨辛酸。
在辽国境内已度过了三个月,最冷的三个月,长白山的冰、幽州的霜、雁门关的雪,都已经历。
该查该探的,都已查探过,有了结论。
剩下的只有拜访故人,然后返中原、下江南、回山庄。
辽都上京临潢府,虽不及汴梁繁华、江南富庶,但契丹数百年来尚武,又是农、牧业并重之国,故比之关中,更多了份喧哗热闹的豪迈气象。
北宫千帆既到上京,少不了要去韩府拜访契丹儒医韩匡嗣。
韩匡嗣父韩知古,幼年时逢战乱被掳于契丹,以汉人文化而受礼遇于辽。韩匡嗣自幼拜关东顾门,习岐黄之术而成为契丹一代儒医,此时更已成为辽中御医,专为皇族诊治病痛。算起辈份,韩匡嗣与顾清源乃是同门,北宫千帆该当以晚辈自居。
入了韩府,韩匡嗣却不在府中,只有第二子韩德让作陪。韩德让长北宫千帆不过数岁,与她又是十年未见,乍见儿时的玩伴登门拜访,自然欣喜不胜。
北宫千帆一番打量,脱口道:“韩二哥长成英武男儿啦!我若现在绊你的马儿,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摔个仰天一跤?”
韩德让笑道:“你风丫头却除了个头稍微长高些以外,什么都没变,还是这么刻薄,也还是这副老不老小不小,兼之男不男女不女的德性。”
北宫千帆奇道:“你的心情怎么这样好,什么好事让你也懂得戏谑别人了?”
韩德让笑而不答,只道:“父亲随皇上往怀陵祭祖,顺便狩猎怀州。你在府中多住几日,说不定有热闹可看。”
“什么热闹?是不是你们那个醉猫皇帝老儿要出什么丑?”
韩德让忙道:“在咱们辽国境内,你若不想惹麻烦,最好别多嘴!”
北宫千帆一伸舌头,满不在乎地道:“好了,不说,以免连累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这副神采奕奕喜上眉梢的德性?”
韩德让依然笑而不答,只神秘地道:“你在我大辽多留些日子便知道啦!”
“有人多年心愿一朝得偿,自然得意!”一人跨进厅来,北宫千帆认得他,乃是韩匡嗣第四子韩德崇,也是韩匡嗣五子三女中惟一继承父业、研习医道的儿子。
北宫千帆大喜,涎脸过去一拖韩德崇,笑道:“韩四哥,你快说来听听,若说了,我送你一套江南巧匠打制的银针,作为告密的好处!”
韩德崇见韩德让点头,这才慢条斯理坐下喝喝茶、伸伸腰,手掌朝天一翻——立刻有一个精致锦匣塞入他手中,装的乃是一套江南巧匠所制的银针。他满意地点点头,低下头去研究起那方锦匣来。
北宫千帆早已不耐烦,见他磨磨蹭蹭,一恼,又将锦匣夹手夺回,威胁道:“再不说,这玩意儿可就不姓韩啦。快说!”
韩德崇这才慢吞吞地道:“你可记得二哥贵庚了?”
北宫千帆扳指头算了算,道:“快满三十了!噢,我正要问呢,契丹人有早婚习俗,怎么二哥连亲都没订过?”
韩德崇见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却故意咳嗽清了清嗓子,依然不紧不慢地道:“若非心有所属,以二哥的人品,还愁不能攀龙附凤?”
“谁呀谁呀,我认不认识?”北宫千帆越听越好奇,耳朵越凑越近。
韩德让莞尔道:“风丫头这么热心打听别人的私事,都不惜卑躬屈膝了。小心,别把你的腰扭啦!”
北宫千帆横他一眼,腰弯得更低,耳朵也凑得更近。
韩德崇存心逗她,便在她耳边一嚷:“曾经绰立侍丹犀,绽蕊宫花拂面枝!”
北宫千帆是在本来聚精会神地打听趣闻,被他一嚷,重重跌坐在地上,气得骂道:“会背几句鬼诗有什么了不起?干什么背给我听,去坟墓里背给那些死鬼文人听好啦!嚷什么,以为我不敢像小时候那一样,把你的头发系在床杆上是不是?鬼老四,看我修理你!”一面横眉竖目地起身拍尘,一面挥拳去打他。
韩德让忍住笑,将她拉到一边,劝道:“你四哥念的两句大有玄机,有人的芳名便由此而来,你仔细猜猜看?”
北宫千帆好奇心未死,便自言自语地寻思道:“这诗很普通嘛,那个负心的元稹作的……丹犀……绰立……莫不是三丫头——萧绰,燕燕?真的是燕燕?”
韩德崇拍手道:“聪明,不愧为逍遥宫之鬼——捣蛋鬼!”
北宫千帆不理他的讥诮,跃起来嚷道:“燕燕该有十七、八岁了,你们几时对上眼的?”
韩德让拿块点心堵了她的嘴,笑道:“真是胡言乱语!”
韩德崇微笑道:“萧、韩两家已订下了亲事,待我父亲和萧,萧……驸马此次随皇上狩猎回来,便要择一皇道吉日,好准备——嘿嘿!”
“哈哈哈,原来韩二哥去向萧驸马请教学问,相交甚笃,是为了找借口……呵哟,好笑!”北宫千帆一边捧腹,忽又问道:“萧驸马不是留守南京的么,怎么会陪着去怀州祭祖、狩猎?你们辽国的皇帝老儿,实在有些——唉!”
韩德让道:“正因萧兄……萧叔叔赋闲已久,皇上才命他陪侍左右。长公主身子不适,居上京已久,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儿就能见到燕燕……咳,萧三小姐了!”
韩德崇似乎此刻才想起一事,向她道:“我刚才正是去为长公主把脉治疗,长公主心肾不交、外燥内虚。我不懂中原武学,刚才还在想,要是有一位内家高手以内功助长公主导气归元,怕是强过吃药。”
北宫千帆白他一眼,揶揄道:“为了讨好亲家,连我这位远客也要算计?”
韩德崇道:“又耗不了你多少内力,你也不忍萧三小姐大婚在即,还要每日担忧母亲病体、愁眉不展罢?”
北宫千帆笑道:“所以就拿我做人情?好啦,今天不行,我要大吃一顿,换洗梳妆一番,养精蓄锐以后,明天随你们去好啦!”
韩德让却道:“早闻你生性怠惰、疏于练功的大名,到底你行不行?”
北宫千帆微微一笑,并无愠色,一指墙上道:“咦,那是什么?”韩氏兄弟转头过去,她趁机长袖一拂,案上一只茶盏平平飞起,“当”一声嵌入墙中,茶水却涓滴不洒。
韩德崇拍手称赞,抢过去用手拔那只茶盏,却因茶盏入墙已有寸许,他自小承医道而疏习武,故而双手使力,竟拔不出来。
韩德让哈哈大笑,过去将那茶盏边缘旋转了小半圈,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托”出来,心里佩服,问她道:“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偷了懒都会如此厉害?”
“当然了!”她洋洋得意地道:“我是偷懒派的掌门人,你们说我厉不厉害?”
“你别把燕燕教坏才好,不然日后我可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北宫千帆又与兄弟二人聊了些关中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黄昏后用过晚餐,便各自回去歇息,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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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北宫千帆尚在蒙头大睡,已有丫环前来叩门,说是韩氏兄弟在大厅等候。她不好再赖床,便起来草草梳妆,去见少主人。
韩氏兄弟早已整装端坐,见她一来,韩德让便道:“长公主昨夜失眠,胸闷气结,正等你姑奶奶的上乘内功呢。今儿一早,三小姐便打发人来,说是情况不好。”
北宫千帆既然睡不成懒觉,也只好撅着嘴随二人出府上轿。
不到半个时辰,已到长公主居处。长公主吕不古,与当朝辽主耶律璟同胞,册为“汧国长公主”,自小弓马娴熟、颇有豪气。倒是她所嫁的夫婿萧思温,自小熟读汉人诗书礼义,温文尔雅,书生气极浓。故夫妻二人颇有“阴盛阳衰”之滑稽。长公主下嫁萧思温后,先后生下三女,两女已出阁,待字闺中的三女儿萧绰年方十七,便是韩德让的未婚妻“燕燕”。
北宫千帆一入大厅,便见一个长身玉立、亭亭标致的少女向她强展欢颜,比自己还高了大半个头,依稀是十年前的容貌,正是萧绰。
寒喧几句,萧绰便将她带入内室,令侍从看守室外,好让她安心诊治。
北宫千帆察看一番,见吕不古舌尖泛白、两耳色晦,再号脉象,果然是心肾不交所致。所谓“舌为心首,耳为肾窍”,北宫千帆沉吟片刻,即令丫环将吕不古扶坐起来,她则坐其身后,以真气为她导正心脉肾窍。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便已功成。北宫千帆又看看韩德崇所开药方,皆是谨慎周全的方子,倒无偏漏,只是若由韩匡嗣开方,或许会见效些。但用药过于大胆,而吕不古又非武林中人,怕是也不好交待。她便不再多说,吩咐丫环扶吕不古躺下,自己推门辞去。
助人导气耗时虽不短,耗功却不多。故北宫千帆也不疲惫,复回大厅,安慰了萧绰几句,见她渐释忧虑,便与她又跳又笑,大谈起自己在江湖上所做的恶作剧来。萧绰与她十年未见,自也感叹不少。韩氏兄弟亦不再担心,坐在一旁与她们相互取笑。
契丹之地,尚武之风甚浓,故男女间不似关中那般拘于礼节,况且又逢故人远来,更是不亦悦乎。四个青年谈天说地论古话今,不觉已是日下西山。
忽然丫环跑来禀道:“公主醒了,要见三小姐,也请女太医进内室相见。”
北宫千帆心中诧异,随萧绰进了内室,见吕不古倚在床上,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见了她们,心不在焉地邀她入座,以生硬的汉语道:“燕燕自与你玩过两次后,一直同我说你,说了整整十年。当年你在韩府做客,我身子不适未在场,如今见到你,又是这样。”
北宫千帆微笑道:“你说契丹话好了,我听得懂!”
吕不古看着女儿,以契丹语道:“本宫……我出自皇家,从小爱个舞刀弄棍,可驸马他却习文弃武,书生气极浓,我还真打心眼里对他……唉,这些年,夫妻间总是格格不入。”
北宫千帆道:“早听说长公主与萧驸马‘颠鸾倒凤’——哦,是‘文武合和’才对!”想起吕不古尚在病中,才不敢再开玩笑。
吕不古不嗔不恼,微微点头道:“北宫姑娘说得不错,我们确是有些……唉,这些年夫妻一场,虽谈不上什么情比金坚,相濡以沫之情却是有的。”忽地握紧萧绰,叹道:“当今皇上喜怒无……咳咳,这个嗯——脾气有些大,你爹陪他去怀陵祭祖,顺道于怀州狩猎,我担心会……”
萧绰为吕不古披上外衫,柔声劝慰道:“娘别担心。爹行事从来都谨慎小心,况且皇舅与娘是同胞手足。皇舅再如何——这个,也不会怪罪爹的!”
吕不古摇头道:“我梦到你爹了,他,他大祸临头,将有性命之忧。我一下午心惊肉跳。不行,派个人去怀州探望探望,我才能安心!不然,不然我……这些年我只会埋怨他不立军功、无所健树,夫不荣妻受罪,全没半点对他的温柔体贴。可这会儿,我却忽地忧心忡忡起来。娘不方便去怀州,燕燕,你替娘去瞧瞧好么?哦,对了,这位北宫姑娘,听说医卜星卦你都懂,能不能替本宫……替我解一解梦?”
北宫千帆微笑道:“不知公主所做何梦,可还记得?”
“我刚才梦见好大一场雨,黑色的……”吕不古打个冷噤,颤声道:“驸马寅古他,他淋着这场黑雨,雨停后天上黑虹当空,驸马他七窍流血,被黑虹吸走啦……是不是凶兆?”
北宫千帆心道:“按解梦之说,梦到雨后见赤虹,主大吉,黑虹则主大凶。虽然这些旁门之术我从来不信,不过他们夫妻连心,会不会真有些感应呢?何况这个辽主耶律璟素有‘醉王’之号,嗜杀嗜酒、凶残暴戾,萧思温是否真会遇险?呵哟,不好!韩伯伯也随行怀州,若萧驸马有事,韩伯伯岂非也跑不掉——韩二哥和萧三丫头的喜事变成了丧事,可怎么办?”
吕不古见她阴晴不定的神色,急道:“是不是大凶之兆?姑娘但说无妨!”
北宫千帆微一定神,道:“按解梦之说,此为中下之兆,吉中有凶、凶中带吉,乃因人而异。所需当事人有随机应变之能,公主不必担心!”
吕不古摇头道:“不必瞒我!我分明梦见他七窍流血……”
“流血才好!”北宫千帆不待她说完,脱口便道:“本来见黑虹乃是凶兆,可是又因为见了血,反而会有转机。”
萧绰奇道:“临风姐姐何出此言?”
北宫千帆心一横,暗想既已乱说就胡扯到底罢,索性道:“按占梦之说,梦中见血乃是大吉,哪怕是梦到自己或亲人被害,若见了血,非日进斗金则平步青云。你们看,这不是吉中有凶、凶中带吉,待能人伺机应变么?”
吕不古皱眉道:“如此说来,终究有凶险之象。不如燕燕……”
萧绰点头道:“那我这便去准备快马,连夜赶赴怀州一趟,好教娘安心!”
吕不古歉然道:“一切小心,千万不可冲撞了你皇舅!”
北宫千帆见母病女幼,心中不忍,脱口道:“准备快马,我替燕燕走一趟好啦!”
萧绰摇头道:“耗损功力为娘治病,已欠了你一个大人情,还让你替我奔波,教我此心何安?”
“信不过你临风姐姐?”
“燕燕绝无此意!”
北宫千帆一瞪眼,嗔道:“你两位姐姐都不在此处,惟你一人尽孝。你一走,难道要我替你尽孝不成?何况你那个皇舅的德性,你冒昧夜扰了他,反而横生枝节。若是我着上夜行服色混入怀州行宫探一探,应该不难。你的未来公公也随君出行,你不守在这里,教韩二哥又如何安心?”
萧绰心中不安,回头看看母亲,见她满眼焦灼、满脸憔悴,心中一痛,叹了口气,终于点头道:“你只到行宫探一探,看到爹和韩大人没事便好了,千万别惊动了皇舅,他、他这个人……爱生气!”
吕不古心中稍安,道了声谢,萧绰又扶她躺下,见她沉沉睡去,才道:“我去准备快马和夜行服,你千万保重!”
北宫千帆笑道:“你变得如此唠叨,当心韩二哥不敢要你了!还不去准备?晚餐也不吃了,你给我装几块干粮、肉脯,我边走边吃!”
萧绰送她出去,只对韩氏兄弟说吕不古要请她留宿、有事询问。韩氏兄弟见是私事,也不多问,自行告辞。
过了不久,萧绰备了快马,夜行服及水粮,北宫千帆换过装,拿了通行令,策马独去。因有皇家通行令牌,是以出上京奔怀州而去,一路关卡无人敢阻。
按萧绰所画的简易指示,未至深夜已抵怀州,离行宫已不过大半时辰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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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星光,北宫千帆在夜色中展开图来参照,辨明方向,继续策马前行。忽听对面马蹄嘚嘚,似乎一行数人正向自己飞驰而来。她仗着功夫不弱,也不多想,大着胆子向对方迎面驰去。
双方渐近,夜色下看得分明,飞驰过来的六人六骑均着契丹武士服色,身形威武、骑术娴熟,一见可知是有武功根底之人。北宫千帆暗暗留神,看对方是否冲自己而来,可有偷袭暗算之嫌。
六人渐驰渐近,见马上不过是个文弱少年,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就此与她背道驰去,越来越远。
只听其中一人道:“辛古,这黄口小儿骑的可是御马,不知是不是偷的?”
另一人道:“小哥,你管他那么多,反正皇家的民脂民膏,偷不偷与我们何干?盥人花哥,你瞧这小子是不是汉人?”
被叫盥人花哥的那人道:“逃命要紧!唉,给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汉骑这骏马,真是鲜花插上牛粪。看这个汉人小子,风一吹便没了,胜之不武,咱们又要急着逃命,不然非抢下这匹马来不可。”
北宫千帆听闻六个契丹武士眼力不凡,心中奇道:“难道他是失职的侍卫,怕被耶律璟五马分尸,就连夜逃命了?这更好,人少了方便我潜进行宫找人。萧驸马虽不认识,只须找到韩伯伯,一问便知。”不再理会那六人,继续飞驰前进,估计离行宫不远了,便找一隐秘处将马缚了,戴上面具、扎好面巾,再顶上一个斗笠,以防其一掉下,其余两样还可遮掩面目。
她一路按图索骥,寻到行宫,辨别君、臣方位,择一处偏帐潜入,见除了外面一两个侍卫,帐中只有一人酩酊而卧,却不知是谁。她走上去将此人的手扳开,见手中满是老茧,手掌又粗又大,乃武将之手,萧思温儒雅温文,必非此人。
无奈之下,只好潜出来,另寻偏帐潜入,仍见帐内只有一个醉卧男子。走近一看,正是韩氏兄弟之父、顾清源师兄韩匡嗣。
北宫千帆过去又推又摇,见他不过支支唔唔嘀咕了两句,翻身过去,依然大醉不醒。北宫千帆只得掏出药盒,挑些“清凉膏”在他鼻下一抹,又掐一掐他手心“劳宫穴”,终于见他打个哈欠,懒懒地睁开了惺忪睡眼。睁眼乍见她的装扮,不觉惊叫道:“刺……”
北宫千帆蒙住他的嘴道:“韩伯伯,是我临风丫头,别吵!”见他满脸诧异,她“嘘”一声,仍是一手蒙他的嘴,一手去摘斗笠、面巾、面具,让他辨认。
韩匡嗣一揉眼,看分明了,奇道:“你这副德性进来,可有要事?”
“若非怕你认不出来,我直接易了容就进来,何须这摘摘戴戴的麻烦?是这样之故……”北宫千帆将昨日拜访见他,今日为吕不古诊治、受萧绰之托一事简略说了之后,问道:“萧驸马还好罢?”
韩匡嗣打个哈欠,挥手笑道:“你们女人真是好笑,做个梦而已,就要连夜策马前来求证。你这丫头,还跟当年一般多事!”
北宫千帆一伸舌头,笑道:“到底有没有事?我好去回话!”
“怎么会有事。今儿皇上高兴,白天射死一头熊,晚上摆酒设宴,我们都多喝了几杯。大概萧驸马、高大人也跟我一样,醉倒了。”
“南院枢密使高勋?”
“你知道?”
“刚才不小心进了他的帐。”
韩匡嗣道:“你回去报个平安罢。大不了萧驸马明天酒醒了闹个头疼而已,喝碗解酒茶就没事了。”
“醉也会醉出病来的,你还是去探视探视,我再回去。反正是去看未来亲家。”
“你还真多事!”韩匡嗣轻笑一声,提高嗓门喝退帐外左右,便领着北宫千帆往外走。未至萧思温处,一人却气急败坏迎过来,正是刚才前一帐中的醉汉、南院枢密使高勋。
高勋一见韩匡嗣,便道:“出事了,快跟我走!咦,这位是……”
韩匡嗣忙道:“亲戚!”转头吩咐北宫千帆回帐等候,便匆匆而去。
北宫千帆想到二人均是公职在身,私事自当稍候,便转身回去,一面四下环顾,心中奇道:“皇帝老儿的行宫里怎么禁卫如此松懈。暴君不是最怕被人行刺谋杀的么?哼,必是耶律璟残暴不仁,侍卫们故意松懈,留给刺客可趁之机!”回到韩匡嗣帐中,许久不见有人来唤,无聊之下,托了腮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脚步声渐近,北宫千帆一惊,还道韩匡嗣议完公事回来了。岂知帐外侍卫郎声道:“北宫公子,萧驸马、韩大人有请!”
北宫千帆烦躁已久,见有人来请,便掀帐而出,随他去见韩匡嗣。
那侍卫将她带至一处,远远指着一帐,垂首道:“公子请进,大人们有要事相商!”便站在当场不动。
北宫千帆心中更奇:“契丹人的事,干嘛叫我去商量?呵哟,莫不是——呸呸呸!”心中既惊且疑,握牢鞭剑,自行往帐中而去。
掀帐进去,帐中一灯如豆,高勋见过,为首一位儒雅的中年文士自是萧思温无疑了。帐中惟有萧思温、韩匡嗣与高勋三人,皆是面色灰败、如临大敌。北宫千帆不知进退,嬉笑道:“怎么,喝酒真喝出了毛病来了!是头痛脑热,还是上吐下泻?”
萧思温抬眼打量她片刻,转头向韩匡嗣道:“这便是你所说的那位轻功盖世的姑娘?可比燕燕大不了两岁呵!”
韩匡嗣颓然点头道:“惟今之计,只好再托她一次了,果然公主的梦……唉,夫妻连心,真是不假。只是要她连夜再跑三趟,还真难为她!”
北宫千帆道:“是皇帝老儿……皇帝有事要留你们,托我向你们家眷报讯,还是你们惹恼了皇帝,要我去报讯,让你们家人避祸?”
萧思温惨然笑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一点便透三分。我们确是托你去萧、韩、高三府报讯,并非吩咐家人避祸,而是叫他们逃命,有多远便逃多远!”
“这么严重,难道三位犯了欺君大罪?”
高勋淡淡道:“既然有事相托,我们就不瞒你了。你可知道,这座金碧辉煌、豪华气派的营帐是何人所住?乃是我大辽皇上!”
北宫千帆笑道:“你们辽国皇帝这么老大不小了,也玩弃宫出走么?是不是想学汉人皇帝那样,到民间去微服私访?哈哈哈!”
萧思温等她笑完,才缓缓道:“今日皇上射中一头黑熊,设宴行宫,我们三人朝拜庆贺,喝得群臣皆醉,辛古、小哥、盥人花哥等近侍六人正当今夜守卫之职,可这六人如今已然不知去向。”
北宫千帆想起途中所遇的六名契丹武士,心念一动,暗道:“是了,当差的六个近侍居然趁皇帝老儿大醉,逃出怀州。皇帝老儿醒来,难免怒迂于他们,可也罪不及诛,更祸不及家眷呀。耶律璟果然残忍暴戾、小题大做!”
萧思温见她一脸迷惑,续道:“高大人,你带北宫姑娘去屏风后看看。”
高勋一拍她的肩,示意她随自己过去。北宫千帆心道:“难道那六人还偷走了皇帝老儿的什么宝贝?”随高勋走到屏风之后去看究竟,一惊之下,忽地“呀”一声,忙将自己的口蒙住,不敢再吵。
只见屏风后面一张榻上躺着一人,容貌粗莽、双目紧闭、面无人色,全身又是酒气又是血腥味,腹、胸、颈皆有利刃所伤的深痕,血已凝成紫色……虽不认识,观其服色,仍可知此人便是辽国国君耶律璟!
北宫千帆倒退几步,念头飞快地转动、迅速地串到一起,已明就里,便低低地向高勋道:“是不是那六个近侍行刺了这个暴……你们的皇帝,然后逃之夭夭?”
高勋黯然点头,一拱手,垂泪道:“韩大人说姑娘古道热肠、急人所急,我死不要紧,可是家中老小,宗室族人几百条人命,却要拜托姑娘啦!”
北宫千帆乍遭如此变故,乃是生平第一次,也自手心冒汗、神经紧张,微微点头,随高勋出去,见萧思温与韩匡嗣也对着她拱手而立,心中方知既入旋涡,再难独善其身。保护圣驾不周,致一朝天子遇刺,牵连何等重大。若自己不替他们去报讯示警,三家宗族近千条人命,皆会化作刀下冤魂。既知自己无法袖手旁观,惟有暗暗叹息。
萧思温道:“我们会尽量拖延时辰,封锁圣上遇刺的噩耗。两日之内,便靠你的轻功与机智了。萧某初见姑娘,不意是在如此惨境之下,还要再三劳烦……”
“他死了倒好!”北宫千帆脱口打岔,突发奇想地道:“我弄不清楚你们契丹皇族间的宗室关系。不过,却有一个妇人愚见的大胆想法,似是虚妄了些。”
萧、韩、高三人听她诅咒,本来皆是不悦,忽听得她说有主意,病急乱投医之下,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了根救命稻草,要作一番临死前不甘心的挣扎,于是三人齐道:“姑娘冰雪聪明、文武全才,愿闻妙计!”
“先别夸我!”北宫千帆再度低头沉吟片刻,才低低地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来你们这个辽国皇帝就罪该万……咳咳,若能在宗室之中另寻一位宽厚些的继承人,拥立此人为新君。三位不说是功臣,至少死罪可免。听说这个耶律璟——你们这位皇帝无后,不如商议一下拥立新君的事,再封锁遇刺的消息,由高大人——唔,高大人是武将,连夜回京向新君报讯,带他连夜赶往怀州奔丧,柩前嗣位,再诏告天下捉拿刺客……”
她见三人眼睛越睁越大,情知自己所说太过荒唐,声音也越来越低,终于叹息一声,低头道:“好吧,我这就连夜往回赶,替你们三家报讯去。我年轻识浅、妇人愚见,你们当我信口开河好啦。江湖浪女本不懂朝中之事,我走了!”
萧思温忽道:“好姑娘别走,你的法子也许真能管用!”
北宫千帆道他垂死之人口出讥讽,低了头便想出去。高勋将她一拉,低声道:“好姑娘别走,我也赞成你的法子!”
韩匡嗣抢过去将她一拦,也道:“临风丫头,你虽异想天开,所说的却是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未必不可行。坐下来,大家从长计议!”
北宫千帆皱眉道:“我一非契丹人,二不关心朝廷事,只是个能为故人跑跑腿的江湖浪女而已。有什么好和我商量的?”
高勋将她强拉过去坐下,道:“这个妙计可是姑娘想到的!”
“呜呼悲哉!”北宫千帆头皮发麻,想到要自食这胡说八道的恶果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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