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橘岁月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做梦的日子。

  这还是前年的事情了。在江南的某大学,樱花烂漫的日子,我认识了梁雨燕。

  “今晚一起自习吧?”她挺自来熟的,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傻傻地邀请我一同参与她的“伟大复兴计划”。我看着她稚嫩干净的脸,不忍拒绝,虽然我这是第一次正式和她交谈。我不紧张,紧张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一个月前的考试周,我和长满胡子的室友在计算机大楼下的休息室自习,明天就是数字信号的考试了。我慌张地翻动着书,希望在明天之前能多记一个公式,多一点不挂科的希望,丝毫没注意到胡子室友新交的朋友正和他聊得火热。

  “你上次的PPT做得真好啊。”梁雨燕说起上次研讨课的展示脸上不无钦佩之色。

  “哪里哪里,只说了一点皮毛罢了。”胡子室友谦虚的样子真骄傲,弦外之音是那次的PPT有十成的火候了。

  我在一旁,听见他们聊上次的研讨课,内心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好聊的,不就是随便做做混学分而已吗?大学三年来,我都是本着不挂科的态度对待每一门专业课。我自认为自己对本专业是深恶痛绝了,毕业之后也不会从事本专业的工作,所以每天上课都是吊儿郎当,对胡子室友那种优等生是不屑的,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后面他们在聊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之后的日子,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梁雨燕居然和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密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们聊得火热,聊及我时我也只是敷衍几句。我们从早上一起去上课开始,就一直没有分开过,上学路上聊,上课也聊,课间休息也聊,晚上回寝室也聊,甚至去上厕所也在聊。我虽然不怎么打扰他们,但是我发现梁雨燕聊天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忽然提高音量,有时候也把我吓一跳。

  所以那天是我第一次和她正式交谈,也是第一次胡子室友不在场。我结结巴巴地答应下来,晚上我就带着我考研的书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自习教室。

  大学就是这样,所谓的自习教室只存在于考试周,对于不是考试周的日子,那只能称之为空教室。对于大部分的学校,鬼故事恐怕都发源于这种神秘的教室。当我按下门把手,就遇到了阻力,里面似乎是有一股力量阻止我开门。这时候气氛变得严肃起来。我鼓起勇气将教室门用力打开(这其实没花我多少力气,因为之后教室门可以说是自己开的),一对情侣尴尬地从里面溜出,梁雨燕和我都忍俊不禁。

  教室里只剩了两个人——我和梁雨燕。昏暗的灯光下,我们都在认真看着专业书,但也会偶尔交流。“你找了女朋友吗?”她一脸好奇地问我,就像一只好奇的猫小心地闻着一块腐烂的肉。我心一颤,联想到刚才那对“狗男女”(姑且这么称呼他们),不禁想入非非。“没有啊。”我小心地回答,直视她的双眸,生怕她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此情此景不让人产生误会是很困难的。“那你打算找吗?”她继续发问,这只猫好像下一口就要咬向那块可怜的腐肉。“哦,我不打算。”我脱口而出,眼睛回归那本密密麻麻的专业书,希望这段对话赶紧结束。“还好你不打算,要不然我也要看不起你了。”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她思想是很保守的,认为女生在结婚之前都不应该谈恋爱,女生的第一次很宝贵,如果不能给丈夫那就是奇耻大辱了。她还批判了刚刚那对狗男女,不光不知道洁身自好,还在这么圣洁的教室里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其实她不知道的是,现在大学里面女生大多都不洁身自好,这个教室发生这种事情也估计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个时候还在教室里自习的,恐怕只有我们俩了。

  很戏剧性的是,自从这次自习之后,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变成了两性关系。每次谈及女性的所谓贞操,她往往都有一大段发言,内容大多迂腐,我也记不清了。而且胡子室友自此之后似乎脱离了我们,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梁雨燕一手策划的。后来细想,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后来梁雨燕向我表白。

  多么滑稽,多么不可思议,一口一个女性贞操的学霸女竟然向一个学渣表白?让我想想我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没准是上次和她一起去炮台公园,玩到傍晚,公园门关了,是我把她抱出公园大门的——她爬不上去——于是她对我心生感激?还是上次我起不来床,她帮我上课签到,现在寻求报答?不,不管是想报答我还是要我报答她,我都不会答应,因为我对于学霸是不屑的。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于学霸并没有景仰之情,虽然我每次和她聊两性关系,聊到深处,都不禁凝视她美妙的身材,每次游玩,她化浓妆,我每次都看的目瞪口呆,但是那并不是爱。爱情是相互的欣赏,不是野兽般的性欲。她迂腐的交谈内容,一惊一乍的说话方式,都让我嗤之以鼻,虽然有些许的可爱,但是并不是我欣赏的类型。所以我拒绝了她:“不行,我还没打算找女朋友。”

  之后的日子,她的微信步数每天都没有超过100步,虽然我很担心她,但我没有同她联系,因为主动联系就是单方面的宣告失败,就等于说我在乎她,喜欢她,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一直到后来放寒假,以及寒假结束我都没有联系她。她的微信步数早就恢复正常了,我稍微感觉欣慰,她终于走出来了,希望她能够忘记我,忘记在错误的年纪遇上一个错误的人。我很愧疚,至今很愧疚,我至今认为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所以我至今没有谈过恋爱,以至于我时常感到孤独。

  梁雨燕渐渐淡出我的生活,我确实有段时间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不过现在要恢复正常了,因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就要来了——研究生入学考试。这对于我这种对本专业深恶痛绝的学渣是一次大好机会,我不光可以转去别的专业,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所好大学。是的,这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投资,如果成功了我的人生可谓是走向巅峰,之前所有的不顺利都统统作废了。于是以前把逃课当家常便饭的学渣摇身一变,成了每天三点一线(自习室、学校、食堂可谓三点,一条路线)的学霸。手机里铺天盖地的教育机构的洗脑广告,考研可谓是人生头等大事。当时的我就像是二战时候的法西斯,被彻底地洗脑,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拉上我的胡子室友,开始了我的考研生涯。

  胡子室友老家就在江苏,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说话也十分温柔,和他长满胡子的“豪迈”外表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他在我们专业也称得上是一个学霸,虽然他不怎么学,可是每到考试绩点都出奇地高,我刚开始怀疑他做了弊,后来才相信他天赋确实高,再后来我的期末考试可全都要他“指点迷津”啦。他平常笑呵呵的,似乎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烦恼,考大学也是轻轻松松,现在拿奖学金也是手到擒来。说实在的,我很嫉妒他,因为我大学入学以来的第一场专业课考试就光荣的挂科了,从此之后我便踏上了自暴自弃的不归路。而他大学四年奖学金几乎全部包揽,可以说是我们专业的学术明星了。他这样的“大人物”能和我这种学渣为伍,也算是我们学院的一件奇谈了。

  不过,不管之前是怎么样的,现在可不一样了,这次考研,我和他可是处于一条起跑线上的,甚至我还比较领先(我老早就在准备),所以我不用抬不起头,谁知道结果咋样呢?考研就如同打仗,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我开始学习兵法,写考研日志,总结心得,和我的胡子室友结伴自习。刚开始我俩确实发挥了协同作用,复习效果确实不错。有时候我不懂的知识点他教我一点就通,有时候我渴的不行,他也会给我带一瓶冰镇矿泉水,当然,我也会给他带。当时我认为,如果我最后得偿所愿,最要感谢的人就是我的胡子室友了,如果没有他,这条路不知会有多艰辛,可是谁又能想到两人竟然在夏末时节就分道扬镳了?

  人生有很多个阶段,对于我来说,考研也是一个微小的阶段,这个阶段可以悟出很多人生道理,比如很多你当时很在乎的人,到最后都是陌路人。就像我那傻乎乎的胡子兄弟,我当时多么感激他,在我最关键的考研时期陪伴我,鼓励我,为什么会发展到最后的绝交呢?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却也无法挽回了。

  初夏时节,江南的天气一贯多雨,我的荨麻疹也如期而至,我不得不去看医生。校园里的花开满了一路,白的玉兰花,黄的水仙花,红的月季,粉的樱花,飘飘洒洒,简直有点铺张浪费。而我看到这烂漫的景象却十分厌恶,我的荨麻疹在这个时候必定复发,医生也会照往常一样给我开同样的药。我的情绪被这充满花粉的季节搅得一塌糊涂,考研的路程也暂时搁浅。胡子室友又笑嘻嘻地走来我床铺前,询问我去不去看最新出的电影。他似乎有什么阴谋,因为平常他是不会主动提出去看电影的。我想婉拒,可是他说这场电影算请我的,于是我就没有推辞(因为他电影票都买好了)。这场电影可谓是我看过最奇怪的一场电影了。这是我第一次看4D电影,镜头和观感都很炫酷,内容是一贯的美国式商业片,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我室友竟然会来看这种没有养分的爆米花电影。众所周知,胡子室友是一位大学霸,平时的他要么不看电影,要么就会看那种故弄玄虚的文艺片,这种商业片在他口中就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批斗一万次也不过分,看这种电影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而他今天一反常态,不光自己看上了,还请我看。在我的不懈追问下,他终于向我坦白:是梁雨燕请的。

  “梁雨燕……啊,梁雨燕啊,我差点把她忘记了。”我说出这句话,明显感觉胡子室友有点生气,不过他立即又笑脸盈盈。“梁雨燕知道你喜欢看,特地买了这张电影票。”我沉默了,我都快把她忘了,她还一直惦记着我。“她……她快出国了。”胡子室友小心翼翼地说,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是啊,学霸要么出国要么保研了,你咋还和我考研呢?”我明知故问,胡子室友是被我拉着考研的。梁雨燕的话题就这么石沉大海了,她在我的人生之中也再没出现过,胡子室友这时也真正知道我对梁雨燕是没有打算的。

  不知道梁雨燕现在在美国生活得怎么样,有没有交新朋友,有没有想起我们这些老朋友。说实在的,现在想起梁雨燕,我内心其实是有些遗憾的,不是没有做恋人的遗憾,而是没有好好照顾她的感情。在她低谷的时候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在她得到美国学校的offer后也没有一句祝贺的话,我们活得就像陌生人,但其实我们在彼此的心中都有很多的空间,是我,是我把我心中的她的空间藏到很深的位置,以至于我自己也是要等到很久以后才发现。

  之后便是仲夏时节,骄阳似火的时候,自习教室犹如一个大火炉,我们不知扇烂了几本书,也没能扇灭身上的火。考研也在这个火炉中如火如荼地进行,炽热的天气,炽热的梦想,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坐在教室正中的位置,头顶一个硕大的电风扇,扇叶咯吱咯吱地转着,不知道转了几百万圈,我依然汗流浃背,每隔几分钟便要抹去额头的汗珠。胡子室友的座位离我就一个过道,头顶没有电风扇,然而他却泰然自若,怡然自得地看着专业书。

  “我说,你一点都不热吗?”胡子室友看着我发笑。我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明知故问,暴露自己的处境。这个问题言外之意就像是说“我再也受不了了”。“你还是乖乖做题吧,心静自然凉,注意力集中之后就不会感觉那么热了。”说罢,他笑着摇摇头。

  说得轻巧,“心静自然凉”,以为每个人都像他那样耐力那么好么?不过也没办法,老天爷可是不会体谅我们这群白日做梦的考研人的。

  “给你个橘子解解渴吧。”他看我熬不住了,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丑橘递给我。自从认真准备考研之后,我们其实每天都会互相给对方分享食物的,有时候我给他带一杯奶茶,有时候他给我带瓶矿泉水。不过他给我的这个丑橘彻底改变了我对水果的看法,原来水果可以这么好吃,以至于我几年之后回忆起那天的丑橘仍然是回味无穷。丑橘原来这么好吃,皱巴巴的果皮之下竟然是像玉一般晶莹剔透的果肉,一口咬下去,流出的汁液就如同牛奶般醇厚,桑葚般清爽。一种食物果真不能凭外表判断其价值,丑橘如此,人更是如此。就说我那个胡子室友吧,面部早年烫伤,近两年做了植皮手术,鼻子以下都是移植的头皮,长出头发般茂密的胡子。一般人见了他简直要吓出心脏病,也不敢与他接近吧,所以也会错过这么美妙的人,如同我前20年错过丑橘这样美妙的食物一般。

  以后我的书桌上都会多出一个皱巴巴的丑橘。每次我吃得津津有味,胡子室友总要眯起他的小眼睛,摸摸他的胡子。其实我很讨厌他这样,因为这个场景就像慈父对着儿子一般。不过几年后回忆起他,确实感觉他十分照顾我,确实像一位慈父。首先,他十分关心我和梁雨燕的关系,有时还会暗中助力;其次,他完全不必在这考研教室里受罪,他早有保研资格,我怀疑他考研是为了指导我;另外,他生活中特别照顾我,每天一个丑橘自是不用说,他有时在吃饭的时候给我多夹一块肉,在洗衣服的时候顺带把我的衣服给洗了。我真是搞不懂他何必对别人这么好。很久以前,我问“你为什么对别人这么细心,这么关心别人啊?你也要关心关心自己啊。”那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他一直这样“舍己为人”。“别人好我心里才会开心啊。”胡子室友又露出他慈父般的表情,我翻了个白眼。

  胡子室友离开我的生活是在研究生考试的前一个月,离开我的世界是在毕业之后。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胡子室友会是陪伴我一生的挚友。他性格那么好,我们没有理由弄到决裂的地步。不过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或多或少都背负着苦难,如果有人不幸被人揭开伤疤,或许他的苦难又会深重一层吧。我不懂得这个道理,也不会为别人着想,怎么也不会想象得到胡子室友的苦难那么重,我实在有愧于他。

  夏秋之交,天气变得凉爽,丑橘早已吃得精光,夏天狂飞的花瓣现在全变成灰褐色的枯叶。当初厌烦飞花的我现在又开始想念起当时斑斓的日子了。“你今年什么时候回家?”我问胡子室友。“今年不回了。”胡子室友冷淡地回答。对于回家,我的印象中是每个大学生求之不得的事情,像胡子室友这样对家这么冷淡的人还是第一次碰到。“为什么不回?”我追问。“很久都没回了,去年前年我也没回啊。”我对他的回答感到震惊,一个人竟然可以离家这么久。“你爸妈不想你吗?”“不想。”胡子室友还是这么冷淡。之后的对话我记得不太清了,但总之是我十分刻薄吧,不停自以为是地劝说他要常回家,孝敬爸妈之类的吧。如果不是我的刻薄,胡子室友的苦难怎么又会加重一层呢?之后的生活我为什么又变成孤身一人了呢?

  在那天之后,胡子室友便从我的生活中淡出。从原来的三人行,到后来的二人行,现在是孤身一人,全是我自己结的恶果,可能我的命中不配沉淀下一两个人吧。后来我才记起来,胡子室友以前和我说过他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小时候他父母离异,父亲娶回的后妈对他漠不关心,失手将滚水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体上,于是后来的二十年里一直在做手术,就连现在也还是面目狰狞。“孝敬”这个对于中国人来说的普世价值放在他身上简直可笑,而我还乐此不疲地揭他的伤疤,而他之后孤身一人我连一句道歉都不肯说出口。

  没有胡子室友的考研就艰难得多了,知识上的难题不知如何解决,作息上也没人监督我了。直到失去了胡子室友我才知道他对于我多么重要。做了一年的研究生的白日梦,现在醒来却发现失去了太多了:研究生自是没考上,朋友一个一个地离去,快毕业了工作还没开始找。听别人说,胡子室友没有参加研究生考试,本来是和一家公司打算签约,但是签约的前夕公司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容貌而反悔。我想我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个劫吧,原本可以报送研究生,却因为要照顾我放弃了保送资格,我反而言语上深深地伤害了他,最后他连工作都找不到了。

  科学上说,人们回忆起一件事情的同时,往往伴随着特殊的气味,如回忆起某个下雨天,可能会闻到衣服的霉味,回忆起春天的某个时候,往往是鸟语花香的味道。而我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岁月,回忆起梁雨燕、胡子室友和可笑的研究生白日梦,闻到的是丑橘的味道。一股淡淡的香甜,还有一点果皮的辛辣,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多希望在某个时候,最好是工作日的早高峰,人潮涌动的地铁站里,我刚下扶梯,恰好遇见聊得火热的梁雨燕和胡子室友,我上前打招呼:“好久不见啊!你这小子又长胖了。”梁雨燕和胡子室友笑脸盈盈。但是这永远是幻想,上海的早高峰纵使人山人海,却全是无关紧要的人,那些重要的,回忆里的气味浓重的人,全都消逝在那段丑橘味道的岁月里了。我好想念,我很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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