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传说
洛阳军校快毕业时,同学们议论得最多的当然是分配去向问题。向往大城市的自然居多,但是我们心里也清楚,学校的培养方向决定了大部分学生会成为“座山雕”。
老师们也常常给我们讲起他们去过的一些单位的情况,作为我们毕业选择的参考。其中有一个云南的单位给我们的印象最为深刻:它实在是太艰苦。这里地处一座热带原始森林的最高峰,只有巴掌大一小块平地,踢足球当然不可能,就是打个篮球也得小心翼翼。如果一不小心球滚到山下,就得背上干粮去找。报纸是一个星期下山取一次,所以看的都是旧闻而不是新闻。主要的娱乐是晚上看电视。人看电视时,老鼠就在头顶的房梁上一起看,一不小心看高兴了会掉到人头上。老师多次中断叙述,不停感叹“太苦了!”同学们都暗自祈祷:“千万别分到这个单位!”
报到
分配结果出来了,我们四川籍同学当然以分到云南居多。我们一听是昆明,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真是老天有眼啊!高高兴兴打起背包来到昆明,一打听,单位并不在昆明市区,而是在距离昆明近二十公里的一座县城。县城也还将就吧。坐车到县城,正好碰到一个穿军装的同志,赶紧上前打听,结果单位也不在县城,而是在距离县城三公里多的郊区,一座小山头上。县城郊区?还小山头?我们心里已经不大高兴了,只好嘟着嘴到处找交通工具。最后,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嘀嘀嗒嗒,向着单位迤逦而行。既来之则安之,好在只是小山头,至少不是老师说的那个可怕单位。
到了单位,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并没有人出来迎接。几个人又累又饿,人生地不熟,只能四处打听怎么报到。幸运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个洛外师兄,一听是师弟师妹来报到,便热情地把我们带到他的宿舍休息,还给我们煮了面条。我们一边吃一边感叹:“还是校友亲啊!”
吃罢饭,师兄带我们到招待所暂时住下。刚刚放下行李,单位领导就不失时机出现了。先是对我们表示了热烈欢迎,然后话锋一转说:“你们先不要忙着收拾行李,因为这里只是你们报到的地方。你们真正工作的单位在一个叫屏边县的地方,单位距离中越边境不到十公里,地名叫大尖山。”
大尖山!这不就是老师说的那个“太苦了”的地方吗?真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无奈军令如山,只能硬着头皮去报到。
破旧的大巴车颠簸在崎岖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天渐渐黑了下来。高原的夜空分外澄澈,星星明亮得有些灿烂。我们望着窗外形状狰狞又连绵不断的大山黑影,都不说话,只静静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一下子被冻醒了。睁开眼,看见同学正双手抱肩,冻得瑟瑟发抖。原来,从昆明出发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天气还挺热,我和另外一个同学都穿着衬衣。没想到高原温差大,一到晚上居然冷得够呛。没办法,行李都打包托运了,也没有衣服添加,只好硬扛着。觉是再也不敢睡了,便瑟缩着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终于揠到屏边县城,才早上五点多,天还没有亮,凉意浸人,不敢坐着不动,便逛街。没想到,屏边只有两条短短的街道,不到二十分钟便走完了。后来听说了一则顺口溜,形容屏边的“小”和“穷”:“可怜不过屏边县,衙门像猪圈。大堂打屁股,全城都听得见。”
吸血鬼
到了大尖山,发现军校老师所说基本属实。不过,老同志们都教育我们说山上条件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至少现在住上了砖房,以前可是住的牛毛毡棚子啊。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起来,惭愧自己没有参加创业,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享福了。
到单位第一个月,并没有想象中的业务训练,而是初到尖山的新同志都必须过关的例行科目:劳动改造。所谓劳动改造,也就是天天除草,以感受尖山,完成由一个军校学员向“山里人”的初步转变。
我心里颇不以为然,不就是打草吗,咱一个农村出身的孩子还怕了不成?可是,第一天我就发现,自己太轻敌了。
打草本身任务不重,也不太着急,反正有一个月时间呢。等等,怎么老是觉得解放胶鞋里滑腻腻的,难道是露水打湿了袜子?不对啊!怎么突然脚踝又是一阵钻心地疼呢?脱开胶鞋一看,自己先吓了一跳:袜子居然全是血!受伤了?赶紧脱下袜子,看到的是一副可怕的景象:几只肥大的黑色旱蚂蝗,已经深深地钻进了肉里。慌忙用手去扯,却又是一阵钻心疼痛,根本不敢用力。好在俺是农村娃,虽然在四川没见过旱蚂蝗,好歹见过水稻田里的蚂蝗。于是手在蚂蝗旁边用力一拍,蚂蝗就掉了下来。几条蚂蝗一落地,就想逃窜。哪里逃!我狠狠一脚踩上去,滋地一声,一股鲜血从蚂蝗身体里箭射而出,喷出近一米远。从此以后,我们每天打完草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袜子扯蚂蝗。
旱蚂蝗叮人有一个特点,它会在吸血的同时,注入一种防止血液凝结的毒素。所以,凡是被蚂蝗叮过的伤口,往往长时间血流不止。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这种毒素会让伤口愈合后钻心地痒。每天劳动之后,我们晚上会打一盆热水泡脚,然后一边抠脚一边聊天,真是莫大享受。我开玩笑说,当年埃得加斯诺采访毛泽东,只见毛不慌不忙地从棉衣里摸出一只虱子放在嘴里,成为“扪虱而谈”的佳话。我们将来如果发达,也不失为“抠足而谈”的美事。
不久,我们两人的脚都被抓出一道道血印,直到今天还留有些微痕迹。
这,就是尖山第一课。
毒蛇
既然是热带原始森林,蛇自然是经常见到。主要是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和青竹标几种。
一天傍晚,我和一个哥们去林中散步,见路中间盘着一条眼镜蛇,正高高地昂着头冲我们吐信子。哥们眼疾手快,从路边抓起一根木条,对着蛇头一阵狂打。蛇并没有立即死去,还在蠕动挣扎。哥们又一把抓住蛇尾巴拎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抖动。据说这样可以把蛇的关节抖松,它就没有力气卷身而上咬人。过了一会儿,蛇便像根绳子一样松软耷拉下来。这时候哥们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掏出一把小刀,将蛇胆剖出,然后直接放到嘴里,一仰脖子吞了下去。我看得目瞪口呆,哥们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蛇胆就是要这样吃,可以清心明目。回到营区,哥们又将蛇剁去头,加清水和少许盐,熬成一锅蛇汤。其味居然鲜美无比。
一天深夜,山里一个小女孩起来上厕所,忽觉脚上一麻。回到屋里就着灯光一看,脚后跟有两个小孔,腿也开始失去知觉,心里知道是被蛇咬了。女孩很聪明,马上用布带把小腿绑紧以阻止毒气上行,并立即找人到部队求助。我们丝毫不敢耽搁,立即派车将其送到山下县医院抢救。第二天正好有车下山买菜,我和几个朋友就去看望了这个女孩。只见她一条腿已经肿得跟水桶一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 。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如果再晚半小时,女孩的腿就保不住了,而且可能连小命都得搭上。
湿与酒
热带山地气候变化多端,最大的特点是潮湿。
阴雨绵绵连月不开的雨季自不必说,即使旱季也相当潮湿。刚才还是雄奇瑰伟的云海日出,不一会云雾就漫上山来,你已经置身于飘渺虚幻的仙境之中了。那雾仿佛浓得化不开,三米开外已经只闻人声不见人影。森林中一片淅淅沥沥,好像在下雨,其实只是枝叶间露水滴落的声音。
台阶两边到处是青苔,牛圈、门槛都长出了一丛丛蘑菇。被褥潮得可以拧出水来,即使是大夏天也必须先开电热毯烘上半小时才敢睡觉。凡在山上工作三五年以上的,大都患有风湿关节炎,有的终身无法治愈。
为了预防风湿关节炎,酒和辣椒是离不了的。屏边主要喝包谷酒和熊胆酒,辣椒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小米辣。我曾经跟人打赌,一口气吃了十一个小米辣,结果肚子隐隐疼了一整天。
山上只有十几个人,清一色的大老爷们。人们给我们这些“座山雕”的单调生活概括出了“四项基本原则”: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性生活基本靠手。
其实,山上曾经有过女兵。一次,某女兵怀孕了,快生产时用大卡车紧急往山下送,结果还是来不及,小孩生在了卡车大厢里。几个大老爷们把军用匕首用打火机简单消消毒,便割去了脐带,小孩子则由此命名为“路生”。此后山上便拒绝接收女兵。
大男人们朝夕相对,该摆的龙门阵不多久便摆完了,酒自然成了人们交流感情的主要手段,三天两头大醉一场,吵个嘴打个架,倒在花园草地里睡去是常态。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姓胡的处长,绰号“膀爷”——取自当时的热播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中的土匪头子。外出上山劳动时,别人军用水壶里面灌的是开水,只有膀爷的水壶里面永远是苞谷酒,以酒解渴,不服不行。不过有一年春节会餐,膀爷还是栽了。弟兄们用车轮战术,喝得膀爷直往外跑,却被兄弟们追出去,抬回来继续喝。这一次,膀爷直到第二天中午酒也没醒。
尖山小学
所谓小学,其实并没有取得办学资质,是广大官兵为了改善山地苗族落后的教育水平,自发义务办起来的。
尖山小学只有一间教室,课桌凳子都是官兵们自己找木头钉起来的。全校只有十几个学生,而且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孩子只有八岁,最大的却已经十八岁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挤在一间教室上课,居然组成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完整小学体系。
不过,学校的师资力量还真不弱:都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现役军官。后来,一名军官的家属干脆辞去了在四川广汉市金鱼中心校的教师工作,跑到尖山专门教起书来。
苗族孩子很能吃苦,有的孩子要跋涉十几里山路来上学,于是干脆住在教室里。白天拉开课桌正常上课,晚上把课桌一拼就躺下睡觉。孩子们还在营区门口自己开荒种白菜,清水煮白菜加竹筒米饭就是他们一日三餐的主旋律。我们偶尔好心从食堂给他们拿一点肉菜去,孩子们就欢声雷动,开心得跟过年似的。这些孩子克服了重重困难,他们求知若渴的精神常常使我们深受感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次小升初考试中,尖山小学的学生竟然超过县城里的所有学校夺得了总成绩全县第一,让整个屏边教育界都深受震动。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还专门对军营里的尖山小学做了专题采访报道。这位军官家属当年就立马被破格调入屏边县教育局工作了。
一方水土
尖山营区的饮用水是丛林中引出的山泉,听起来非常环保高级,用起来却蛮不是那么回事。可能水质碱性太重,洗手时老觉得有一种滑腻腻的感觉,怎么也洗不干净。不过也好,连肥皂都省了。有一次,大家都觉得水的味道越来越不对,隐隐有一种僵尸气息,便溯源而上,结果在水源池塘里发现了一只死羊,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恶心。
上大尖山的盘山公路没有硬化,只是土石夯实而成,所以经常塌方。一旦塌方,往往要三五天乃至十几天才能恢复通车。蔬菜供应不上,食堂就天天给我们吃土豆:煎炒炸煮,变换各种花样。不过土豆毕竟是土豆,吃久了便觉得有一股很浓重的土腥味。为了早日吃上新鲜菜,人们疏通道路时便觉干劲倍增。由于山路实在难走,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翻车事故,一辆标准的山地公交——解放牌大卡车翻到了悬崖下,当场死了一人,伤了十几个。后来,死去同志被埋在了屏边烈士陵园,与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英雄们永远做伴了。
苗族兄弟
屏边县是苗族自治县,少数民族占了很大比例。民族兄弟性格特点突出:高兴时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生气时动不动就要提刀杀人。苗族人多半依山而居,靠种植草果和玉米为生,平时生活十分清苦。
最开心的日子是草果丰收的日子。苗族老倌们扛着草果下山售卖,换得的钱便打酒买肉,边走边喝,唱着山歌高高兴兴回家去。有时候还没有走到家就醉倒在山路旁。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后继续赶路,颇有自在逍遥的神仙味道。我曾经写过一首《屏边印象》的小诗,专门描绘苗族人民生活:
山水奇绝在云南,
风光旖旎数屏边。
林海苍茫藏奇珍,
雾气氤氲隐神仙。
物我两忘包谷酒,
情侣对歌采花山。
三弦声中舞苗女,
花杆顶上竞少年。
夜阑酒酣多携手,
密林深处云雨欢。
功名利禄浑不知,
自在逍遥享永年。
一眨眼,离开屏边二十几年了。生活的城市越来越繁华,可是总觉人情味反而越来越淡漠。虽然屏边的生活艰苦,但是我们有着飞扬的青春,有着纯朴的苗族哥们,有着肝胆相照的部队兄弟,那些日日夜夜,至今回忆起来依然倍感温暖。
这,就是我们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