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单行道

文/庄庄

注定我的冬天只有皑皑白雪和彻骨的寒冷,从伤痕累累里仓皇出逃,如一棵孤寂的老树伫立于街旁,遥望别人的城市,和那不可回头的单行道。

一层秋雨一层凉。才十月中旬,早晚的凉意就如愁云般笼结在一起,舔舐着裸露在外的肌肤。

二十出头的子妍,挎着米色帆布包,冷冷地走进老板办公室。办公室最初是女员工宿舍,面积仅仅容下两张高低铁床。随着员工人数增多,宿舍另辟他处,这个五六平米的逼仄空间就改成了办公室。

范桥坐在皮质旋转椅上,见子妍进来,伏案核算数据的她正襟危坐,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历数完子妍的种种不是,话锋一转:

“听服务员说,你跟我表弟李翰走得很近?”

子妍缄默片刻,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从胸膛抵达喉部,这一声,代替了她不屑于解释的回答。

“你在社会上这么多年了,又是从大城市回来的,经历的也多,你知道我表弟是个单纯简单的人,容易上当受骗,说内心话,我还是很关心他的。我记得你好像比我表弟大五六岁吧,我说的意思你懂吧。”

子妍自始至终盯着窗外,听到那高高在上的无稽之谈从猩红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时,她竟然嘴角微微上扬,凝固成一个无所谓的冷笑。眼前一心为她着想的人,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成居心叵测,心机绵绵,她感到身体内每根血管在膨胀,并且试图爆发。而头脑里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兔死狗烹,永远不要跟一个试图抹黑你的人去解释自己,没必要,也不值得。

“你这半个月的工资275元,损失费我们一人认一半,扣掉200,还有75元,凑个整数给你。”

子妍还是一言不发,一手拍在桌面上,揉了那一百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夜空里飘着密密麻麻的雨,回市区的公交车还有最后一趟。她靠在座位上,面如死灰,心如缟素,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与李翰的未来就要被这个女人生生掐断吗?她那番话的弦外之音不就是让她知难而退吗?

她不喜欢在离家太远的城市生活,所以任凭大城市怎么挽留,她还是义无反顾回到她熟悉的地方。一回来,闲不住的她就去了“劳动局”,应聘了这家酒店的收银员工作,作为工作上的暂时过渡。酒店姗姗学步一切待兴。即将开业,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需要一个时时刻刻管事的人选,培训主管希望大家毛遂自荐。子妍是这一众人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对“服务”二字的深度剖析和独到见解让她脱颖而出,不仅肩负收银工作,还担任起领班一职。

子妍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既要为老板着想,又要为员工着想,她也揶揄自己:拿着卖白菜的工资操着卖白粉的心。

每日吧台的工作做完,就是服务员和传菜生的各种安排和事无巨细的操持。老板范桥的妈妈,大家都叫她范妈,从领导岗位上退休,她在酒店美其名曰发挥余热,实际上是监管,鹰一般锐利的目光闪烁着审视、质疑和揣测,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习惯,惹得服务员和传菜生这帮小姑娘、小伙子怨声载道。

姜是老的辣。范妈行走江湖多年,很会拿捏,对子妍始终是满面春风,和颜悦色,深知这一颗棋子稳住了,也就稳住了大局。

每次起冲突,子妍需要在范妈和服务员之间斡旋。好不容易解决了大家的伙食问题,又面临着住宿问题。租房,距离不能太远,条件不能太差,价格不能虚高,还要不扰民。因为要同时满足四个条件,所以宿舍搬了一次又一次。铁架子高低床在频繁的拆卸安装下,已是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不堪重负。

每次搬宿舍,都是李翰开一辆东风小货车来帮忙。

范妈每日早晨亲自采买食材,也是由他拖来酒店,再回市区上班。他是范总的表弟,也是随叫随到的司机。

子妍琐事压身,李翰也是行色匆匆,所以直到两个月后才知道他名字的正确书写。

“你们城里的人,太难相处了。”子妍第一次跟他说话,居然是一肚子蓄势待发的委屈牢骚,“你那个亲姑妈跋扈得很,既想员工全心全意工作,又千方百计在伙食和宿舍条件上刻薄。”

“甭理她,她当领导当习惯了,就是那种性格。”

“昨晚上我忍气吞声,哀求房东老板让大家住最后一个晚上,看到拆得乱七八糟的床铺和一双双无奈的眼睛,我真是无地自容。今天早晨忍无可忍,终于与你姑妈撕破脸皮,轰轰烈烈吵了一架,这一架的代价,就是租了一个看起来还像个宿舍的房子。我都不知道图什么?”子妍想到争取宿舍的艰难,房东的勒令搬走,员工的大量流失,制度的朝令夕改,眼泪竟不由自主从眼窝里滚落下来。

短短半年,李翰已是第四次为他们搬宿舍了。对此,他除了执行,毫无发言权。

李翰休息日,也会来酒店。不忙的时候,就待在吧台玩。华灯初上,大家正忙时,他还友好地客串一下迎宾员,帮忙拿一下酒水饮料,子妍看他,像个无忧无虑笼罩在阳光中的大男孩,心想城里的孩子,幸福指数比农村孩子高多了,不必事事靠自己硬撑争取。

“你早餐就吃两个包子啊?来,喝一袋酸奶。”李翰把酸奶放在吧台上然后匆匆离去。这样次数多了,服务员里的小姑娘就开玩笑,子妍,李翰喜欢你吧。

小屁孩,思想那么复杂。我们是同龄人,只是比较谈得来而已。即便子妍努力澄清,但玩笑依然在酒店里不胫而走。

“那些小屁孩说的是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我。”子妍听李翰这样说,并不以为然,她认真地看一眼他,随即一笑置之,虽然是同龄人,但在她眼里,他身上粘附着幼稚的影子,而且无拘无束的玩笑话说多了听多了,她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

“开什么国际玩笑?不许拿姐姐我开玩笑。”子妍搪塞开去。

“谁大谁小啊,论阳历,我可比你大十天。你不要对我说的话一笑而过嘛,我是发自内心的,我可以等!”李翰先是佯怒,继而委屈,最后极其正经地说。

子妍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他的孩子气和纯真,只是不忍心再赤祼祼地回绝他。李翰的率真和心无尘埃不是没有吸引到子妍,只是她觉得彼此的兴趣爱好没有交叉点,他喜欢足球,说起足球眉飞色舞。而子妍喜欢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书。他喜欢车,她看到车就烦。两个人说到底又都是传统保守的性格,反差倒不大。

“子妍,下周就是李翰的生日了喔。”后厨李师傅趁休息时,晃悠到楼下吧台,别有用心地提醒子妍。李师傅租住在李翰家旁边的房子里,与李翰称兄道弟,无话不谈。

“干嘛,过个生日,还要大张旗鼓啊。”

“那倒不是,低调低调,别人只是比较期待这个生日。”李师傅朝子妍挤眉弄眼,言外之意很明显。思前想后几天,子妍还是打算送李翰一个礼物。送什么?杯子不能送,皮带不能送,打火机不能送,反正他也不抽烟。书、笔记本、笔?都不合适,他不爱看书,也不爱写字。最后也就利用休息时间去挑了一个美丽的水晶球,带音乐的那种。子妍送李翰礼物时,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大家察觉了,再度起哄。

次日,李师傅又到楼下来了。

“哎呀,昨天李翰可失望透了。”

子妍十分不解地望着故作一脸心疼的李师傅。“某人兴致勃勃地把礼物拆开,然后翻来覆去看,连包装盒子都拆了,都没找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子妍一听,联想到李翰翻找的样子,又乐了。是啊,只是嘴巴上跟他讲了生日快乐,并不曾留下卡片或者附上只言片语。把他当个孩子,确实是过于敷衍了。

国庆节晚上八点,市区江边燃放盛世烟花,一周前纸媒铺天盖地的消息,让不闻窗外事的子妍也盟生了去看烟花的想法。可是那天异常忙碌,看烟花的心愿泡汤。子妍落寞地在吧台按着计算器,把每桌的消费金额写在菜单右下角,买单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吧台的座机响起来,子妍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只喂了一声,就听到悠长的燃放烟花的声音。

“子妍,能听到吗?”

“能,能听到烟花的绚烂,也能听到人潮汹涌。”

听,一场烟花,在心的上空绽放。

看到老板范桥突然出现在吧台,子妍本能地挂断了电话,范桥便与她闲扯起来。

几天后,是子妍的生日。

李翰抱着一大堆用品走进酒店大门,朝子妍喊一声:“快去帮我把副驾上的一个小袋子拿进来。”

子妍拉开车门,看到一个深蓝色的小布袋静静躺在座位上,上面刺绣“谭木匠”三个字。她拿起来,就往门里走。

“打开看看,我送你的生日礼物。”送完用品折回来的李翰看着布袋子搁在吧台上,纹丝不动。

子妍一脸惊诧,红着脸说一声谢谢。打开布袋上的绳索,是一把黄杨木的梳子和一面镜子。镜子和梳子小巧玲珑,手感舒适。镜子表面有三竿竹,旁边题有《竹叶诗》,她轻声念了一遍:“不谢东篁意,丹青独自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

选择梳子是用心了的,子妍抚摸着光滑的黄杨木,若有所思。她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李翰高大挺拔,城市户口又是家中独子,不抽烟不饮酒不打牌。自己一抹乡间野草,在钢筋水泥纵横的城市里含笑求生已是苟延残喘,从来没想过做一株凌霄花,借别人的高枝去炫耀自己。她很努力地工作和活着,但自卑那是深入了骨髓,切肤刮骨都剔除不了。

虽然二十二周岁了,她并没有谈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恋爱对于她,像一块剔透的水晶,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是不敢堂堂正正地恋爱,还是不敢堂堂正正地喜欢李翰,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缠绕在一起,脑袋里宛若一团浆糊,剪不断理还乱。她羡慕嫉妒那些敢爱敢恨的女子,而她感觉难于登天。

一个下雨的中午,酒店门可罗雀。

12点多了,门被推开,一下子铺天盖地来了十八桌客人,是婚宴,另一个酒店接待不了临时疏通过来的。

“别接待了,十八桌不是一两桌,食材不够,厨师们也忙不过来。”李翰正好在吧台放碟,趁客人还没有上楼,赶紧说。

“好不容易有那么多客人,酒店开业到现在都没盈利呢,难得有这个机会。”子妍低声回复。

“好吧,听你的,我上去帮忙。”

于是前厅摆台茶水招待,后厨锅碗瓢盘忙成一片。客人酒饱饭足已是下午三点多,子妍去顶楼库房取用品,恰好新郎新娘及其父母忙着赶回那家酒店安排晚上的客人就餐。酒店账未结,来的突然,押金也没交,当时在吧台负责看着的是老板范桥的堂妹,她一无所知。新郎倒是说了一句,等忙完就来结账。

本来喜滋滋的老板一听说是这个状况,精致的小脸当即垮下来了。

“范总,你别急,新郎父亲是XX高中的副校长,宴请的客人中有区政府领导,好几张熟面孔,为了4000多元,不至于做出有失颜面的事情。”

“不知道你是胆子太大了还是想得太天真了!你赶紧去把钱追回来!”范桥公事公办冷冰冰的眼神让子妍如芒在背,她躲无可躲。

范桥比子妍大十岁,才三十出头就拥有开上千平米酒店的底气,让子妍一直心生佩服。一个女人想做一番事业,里里外外承担的更多,因此子妍也是全力扶持,能者多劳。冬天厨房差洗碗工,她挽着袖子就上了,几个手指头生了冻疮,却无所顾忌,一次次麻利地将手伸进油乎乎的水里。楼梯上的脏污用拖把清不干净,她蹲下来用手一点点抠。大年初一下午回家,晚上说有客人忙不过来,她初二一早就从百里外的老家赶回酒店。在她眼里,没有份内事和份外事,只要需要,她都可以不计回报地去做。

十月的夜,因为连绵的雨,寒意沁人。

子妍没有打伞,只身前往那家酒店。远远地看见新郎一家在门口与客人作别。大喜的日子,上来讨债,放谁心里都不舒服,晦气。

她不上前,只是在路边一棵树下候着。终于等到新郎母亲送客人到路边的机会,她一个箭步上去。

“阿姨,您这边快要忙完了吧,可不可以把我们那边的账结一下,老板等着我交账。”子妍的衣服湿漉漉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喔,是你啊,小姑娘。我们这边快要结束了,一结束,我马上就去结账。不要担心,我们不会跑的。”新郎母亲还沉浸在婚宴的喜悦当中。

“阿姨,我也只是个打工的,您别为难我。要不你现在过去签个字,我也好交差。”子妍咬着嘴唇,恳求道。

“好吧。”新郎母亲撑着伞和子妍一起回到酒店,付了手中的1000元现金,并签了字。再次交待等那边处理完,就过来结剩下的账。

子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她看见范桥烫直的头发在灯光下闪耀着橘黄的光,而脸色依然难看,像是子妍犯下了滔天大罪。

“子妍,今天这个单要是跑了,你得赔偿损失!”

眼看九点多了,新郎母亲的身影迟迟未出现。子妍在范桥的催促下,一连拨打了几个电话。账终于来结了,因为电话频催,新郎母亲也不再慈眉善目,耍起了脾气,将本已优惠的价格再次打折,如此一来,损失了400元。

子妍心里很乱,本来皆大欢喜的事情最后不欢而散。我错了吗?是不是做的越多,犯错的几率就越大?当初要是听从李翰的怂恿,一起回她家就避免了这一切的发生。她心灰意冷,想辞职了,这个想法从嘴里脱口而出,范桥就很爽快地答应了。当晚盘存好酒水饮料,账实相符,她拿了属于自己的物品没有任何留恋地走出酒店。她没有打算通知李翰,缘起于此,也散于此吧。她不想李翰在亲情与爱情中为难取舍,只是两行热泪不由自主淌下来。

李翰还是知道了子妍辞职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宿舍帮她搬东西。

发工资那天,子妍给吧台的雪花姐打电话,让她帮忙代领工资,随便让李翰带给自己。

“李翰是她什么人啊?是给她跑腿的吗?虽说李翰是我表弟,万一钱不给她,怎么说的清?”这是雪花姐给子妍转述的原话。子妍做梦都没有想到范桥的嘴里会吐出这些不近人情的话。她的眼神是极度蔑视的,富得只剩下钱的人呐,真可悲!

她决定亲自去一趟,去这一趟却是开头那一幕的自取其辱。她不知道怎么回到市区的,那夜的雨似乎没停,夜空也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才会如此伤心欲绝吧。子妍想维护最后的尊严,主动提出与李翰分手,李翰不准。

“爸,哪天我带子妍到家里吧。”李翰郑重其事地跟老李头商量。

“嗯,子妍是个踏实姑娘,责任心强,又吃得苦。你姐姐酒店开业那段时间,我在那里帮忙,看到她忙上忙下,没有一句埋怨。现在这样的姑娘不多见。”老李头嘬了一口纸烟,然后两胳膊垂下来撑在膝盖头上。

“是啊,她现在没有在酒店上班了,在市区另一家公司,要不就这个周末。”

“来玩,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子妍是你带回家的第一个姑娘,那基本就等同于是我们未来的儿媳妇了。我们老辈的肯定是要准备打发钱的,这感情就是一条单行道,上门了就不要再变来变去了。不然对你和子妍的名声都不好听。”老李头也是老思想,子妍是农村孩子,更懂。一旦上了门,就这辈子非李翰不嫁了。

太慎重,反而像一块石头,压在了心上。

每天上班下班,一切照旧,但两个人之间的沟通似乎有了障碍。

李翰出差到外省,子妍整颗心跟着走了,几天的光阴仿佛结成一颗琥珀,她每天给他发信息,她从来没有如此用心地去研究中国地图,沿着一个个城市追寻着他的身影。想念,大概就是爱情吧。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常常电话一响,便以为是他。

而等到李翰回来,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他忙着朋友的接风洗尘,而子妍见他还得预约。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听着阿杜嘶哑的声音,她的黑夜已是一片汪洋。

“李翰,你太残酷了!”她伤心地发出这条信息。

许久,子妍才收到回复,委婉而决裂的言语,还有一声声对不起,嘤嘤的哭声遂变调成放声痛哭,声音在卫生间里碰撞交叉。

很晚很晚才睡,很早很早就醒了。

在江边,李翰憔悴不堪,昔日光洁的下巴上生出一根根颓丧的胡须。子妍红肿着眼睛问为什么?她要一个离开的理由。理由是子妍对他太好了,以至于成为一种负担,他感到压力很大。

子妍知道这个理由很牵强,单行道上,他违规了。

谭木匠的梳子,齿密,舒适度正好,只可惜,断了。

子妍梳长发时,轻轻断在掌心,没有声音。她心疼的用520胶水去粘,可无济于事。这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和提醒吗?

也许命运就是如此安排。

李翰和子妍一直还有联系,子妍年前回家,李翰送她去车站,还买上一堆零食。只是再也不谈感情。

后来子妍从雪花姐的嘴里听到了一个震耳欲聋的消息,酒店因为经营不善关门了!范桥并不是真正的老板,她只是老板圈养的一个外室。

子妍笑笑,过去的一切已经云淡风轻。

她很快完成了相亲,结婚,怀孕,生子的任务。

人生的单行道上,她不想经历太多,也不允许自己违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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