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鄢宏福

我在中南读硕的三年,最值得一提的成就是翻译出版了英国作家伊恩·戴维森的《法国大革命——从启蒙到暴政》。这本译著的完成,除了感谢师父路旦俊教授跟出版社的牵头搭线和译后审校之外,最要感谢的便是合译者鄢宏福老师。

初识鄢老师是研一。当时他对翻译专业的研究生开设了两门课:中西翻译史和时文翻译。我向来对历史颇感兴趣,遂选修了中西翻译史。选课时,我并未过多关注教课的老师,完全凭照对课程的喜好。选完课,离上课还有两天,我突然来了兴致,尤其是对教授中西翻译史的鄢老师,因为鄢姓极为少见,记忆中上一次看到“鄢”字要追溯到高中时期的语文课,有篇课文出自《左传》,名为《郑伯克段于鄢》,从此之后,再未碰到过这个字。于是,我上网检索了鄢老师的相关信息,无意中查到鄢老师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设有书摊,名著经典不计其数,其中有我最喜爱的英国作家毛姆的作品全集。作为毛姆爱好者,我顿感亲切。这时,我对鄢老师大致形成了一个印象,家中经典无数,定是博览群书博学多识之士。

开学后第二堂课就是鄢老师的中西翻译史。上课前,我既期待却又惶恐,期待是因为这是一场毛姆爱好者的会面,而惶恐是因为我自知水平有限,加之教材未到,担心留下不好的印象。进入教室后,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班里仅五名同学,我诧异不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班教学?终于,鄢老师走进教室,笑意盈盈,脚步轻快,腋下夹着两本书。他面目白净,眼睛不大,戴着一副半框眼镜,始终保持微笑,像个白面书生。由于一直在笑,本就不大的眼睛显得更小了,不过镜片后透出的目光炯炯有神,而且和善,活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他讲话慢条斯理,字正腔圆,讲到兴头上神采飞扬,有些忘我。

鄢老师上课的PPT极其精简,每页只写几个关键词。讲课的时候,他依照关键词娓娓而谈,旁征博引,名篇和典故张口即来,学生经常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他能准确地判断学生听课的状态,一旦察觉到我们跟不上节奏,他就开始跟我们互动,激发我们主动思考。由于上课的人少,我们时刻保持高度警戒状态,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一举一动鄢老师都看在眼里。他却乐在其中,温和地讲:“这种小班教学,才有大学生上课的样子。当年我在国外读书,多是小班教学,上课效果很好嘛。”

课后为表好学,我找到鄢老师,请他开一张书单,没想到鄢老师很讲实际,认真地告诉我:“读书不必着急,你先把马祖毅先生的《中国翻译简史》和谭载喜先生的《西方翻译简史》读完,往后我再推荐。”我至今仍记得鄢老师的这句“读书不必着急”,并以此为平时读书的准则。

第二学期没有选修鄢老师的课,以为往后接触的机会不多,颇有些遗憾。暑期留校,图书馆成为了我的主要阵地。某日,我在外国文学的书架上找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的《毛姆短篇小说选》,分为上下两册。这本书是我找其他书时无意中看到的,所以算得上意外的发现,不过更意外的发现是合译者中竟然有鄢老师的名字。我立刻对这本毛姆小说集充满兴趣,暂时放下手头的活儿,不分昼夜地在三天内读完了两册。毛姆笔下的故事一如既往的精彩,但我读小说时更为鄢老师的译笔所吸引,行文流畅,遣词造句极为考究,很难看出翻译的痕迹,我以为再现了毛姆的文风。

因为这次机缘巧合,我隐隐觉得自己跟鄢老师的缘分未断,几个月后果然印证。来年三月中旬,师父让鄢老师和我合译一本书(鄢老师和我师出同门),也就是上面提到的《法国大革命——从启蒙到暴政》。接下项目后,鄢老师分配了任务,我翻译前半部分,他负责后半部分和统稿。鄢老师对待译书很仔细,为了保持译文风格的相近,他让我先翻译一章,自己也翻译一章,译完后彼此交换,琢磨对方的译文,好把握文风,以免译完统稿大费周章。

前后不到五十天,我们加班加点译完各自的部分,之后是互相审校。我把译稿发给鄢老师时心里犯怵,担心返稿后上面满是标红的修订,审校鄢老师的译文时这种忐忑更加强烈,因为他的译笔令我自叹弗如。我记得当时在图书馆看他的译稿,经常读着读着就忍不住想拍案叫绝,要对照英文原文琢磨好一番。因此,与其说我在审校译稿,倒不如说我在重学翻译。好在后来发还译稿时,鄢老师对我的译文评价不错,不过我觉得他是出于爱护学生,不忍打击我这个后辈对翻译的信心。

完成合译的任务,我和鄢老师的关系更近了一步,虽然平时见面仍不多,但是见面后的话题随意得多。有一回,鄢老师开车载我去师门的聚餐,我坐在前排,问他是否感觉到了中年危机。就老师和学生的身份而言,我问起这个话题并不十分和适宜,不过他并不见外,语气真诚,聊起了眼下的生活状态,以及对自己人生的一些看法和期待。我受到他的状态的感染,时而点头称是,时而就某个点发问,他始终乐于分享,并不厌烦。当时的情景完全不像师生的对话,只是一场师兄弟之间的闲谈,令我至今回味。

毕业后的暑假,《法国大革命》一书终于面市,出版商通知我去出版社拿些书留作己用。我取回十二本书,跟鄢老师约好时间给他几本。那天是周五,长沙下着大雨,渲染了毕业季的伤感气氛。当天外语楼有考试,限制出入,我只得在后面一栋楼的大厅等鄢老师。等了一刻钟,鄢老师来了,他穿着浅蓝色条纹衬衫,一看到我就露出微笑,仍然是我第一次上他的课时见到他的样子。我把几本书交给他,并请他在我自留的一本书的扉页上留言。

告完别,鄢老师说:“现在外面雨大,你一个人走回宿舍不方便,你等等,我开车送你回去。”我起初婉拒了他的好心,因为不想添麻烦,不过他一直坚持,我就上车了。我仍然坐在车前排,因为离别在即,便主动跟他说起目前的想法和日后的打算。听完我的心声,鄢老师从过来人的角度耐心评点,给出建议。

经过宿舍路口的时候,鄢老师说:“师弟,一分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我在南校绕一会儿,我们多聊聊。”接着,他放慢车速,在我的宿舍和法学院之间的路上绕了两个来回。尽管鄢老师开得很慢,近乎蜗行,但时间过得很快,等车再绕回宿舍的时候,我不想继续耽误他的时间,不舍地下车了。

如今毕业已近一年,一想起这两个来回,我仍然感慨万千。这是我在中南走过最漫长的一段路,却也是时间过得最快的一段路,更是我最留恋的一段路。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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