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3《多多的诗》 多多 著

书评:

多多这些诗人把落点放到了个人视角上,情感上的消极、颓废、精神上的独立、质疑更明显了。像是多多的代表作《玛格丽和我的旅行》、《手艺》、《致太阳》,本书没有收集,我还是特意去读了一下,这些诗在当时,有点就像刚铺上的柏油马路,有股特别的刺激气味和粗粝感。


摘录:

一九七○年代

告别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月光》

万象

阴暗的思想


《无题》

尾随着太阳的绿色的光芒

又在我微妙的心里,把象征点燃:


幻觉,开始出入思想的林莽

伏在无数狂奔的野兽背上

沐浴在朦胧的夕光中

黄昏金色的尘埃

附上我视觉中的一切影像

这样深刻的与丰富的

好像许多陌生人

正从他们的声音里

慢慢向我走来

好像山谷中有病的荆棘

红色的,黑色的

它们秘密开遍我的周围……

(1974年)



入冬的光芒

朝泼血的墓碑倾斜

穿过东方的梦魇

大阳,在黄昏实心的袍子里

减弱它的威力

孩子,搂住火炉吞下寒冷

冬天,四个季节中的长者

抬举着自己的尸首游行……

(1974年)


美学笔记

给乐观者的女儿



《感情的时间》

点评:

这篇标记为1973-1980年间创作,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扯着嗓子嘶吼,大声否定,用力判断,企图想让所有人都听见。桀骜不驯的年轻人气质是浓郁的,句子里的内容还有着生涩与浮夸。豪华的眼睛,昂贵的眼睛、能给人创伤的眼睛,这种过度的修饰与排比,实话说略有些空洞和青年强说愁。读这样的诗还要克服一下羞耻感,能看出还在作者的探索期。



一九八○年代

 

一致

无题

喂,听我说

爱好哭泣的女人

醒来

告别

小叔叔

梦呓三则

什么时候我知道铃声是绿色的

你爱这叮当作响的田野吗

故土



《奶奶》

八月的庭院,静得像擦过一样

和着缓缓转动的纺锤

心事,全都织进去

“世上的一切啊……”


故事,让后院的马蹄放慢

马耳,像喇叭一样张开


“是谁的错呢?”

奶奶问那匹马

是她汉子从市场牵来马儿它妈

又亲手把它宰了

马头在墙角搁了整整三天

如今,汉子也埋在三里外的林子里


“为了埋了他啊……”

为了埋了他,乡亲们整整吹了三天树

如今他还能看到那新漆过的棺材

日头把它映得红彤彤的


“那不是,他又回来啦!”

指着墙上的月影,奶奶惊动着自己

随手把板凳朝鼠影投去

那把结实的橡木凳伤痕累累

强壮的汉子用它打女人

一打就打了四十年


庄稼火红的胡须从墙头伸出来了

纺车继续转着天黑的时刻

天亮的时刻……

(1988年)


点评:

这首《奶奶》没有用过多意向、比喻或象征,而是用朴实的叙事,通过马、树、板凳、纺车来关联现在与重现过去,把一个传统农村妇女苦难过往织在了这首诗中。因为作者的生平网上资料不多,不知道这是不是讲得他的亲人,与其他抒情为主的诗歌不同,这首写实又真挚,才最打动人。



一九九○年代

 

葬母

九月


《既》

以失望为夜莺,就得在象牙的回声里歌唱了

只是不能问,要唱多久才能变为蝴蝶


那就在船夫的腋窝里搔着,去指挥乐队吧

去摘取浮动于乐谱的柠檬,帮助冰

打开鱼池,随马在废弃的浴盆内饮水

抬头,在经过处理的空旷中,把

病院深度的蓝,擦得更亮,奔跑于

一根根燃烧的火柴头的最尖端

随每一个瞬间,立即变为传统——

(1998年)


这是被谁遗忘的天气


二○○○年代

 

不放哀愁的文字检查棉田

北方的天空携带石块隆隆运动


《从马放射着闪电的睫毛后面》

东升的太阳,照亮马的门齿

我的泪,就含在马的眼眶之内


从马张大的鼻孔中,有我

向火红的庄稼地放松的十五岁


靠在断颈的麦秸上,马

变矮了,马头刚刚举到悲哀的程度


一匹半埋在地下的马

便让旷野显得更为广大


我的头垂在死与鞠躬之间

听马的泪在树林深处大声嘀哒


马脑子已溢出蝴蝶

一片金色的麦田望着我


初次相识,马的额头

就和我的额头顶到一起


马蹄声从地心传来

马,继续为我寻找尘世……

(2000年)


点评:

大概是正年轻,句子里都是真诚滚烫的充沛情感。文字的画面感很强,就像一张张充满画面冲击感的近距离特写,意向也有了诗的美感,特别是这几句“靠在断颈的麦秸上,马变矮了,马头刚刚举到悲哀的程度。一匹半埋在地下的马,便让旷野显得更为广大。”

 

诗里这两小段中,断颈的麦秸对应后面“死”的意向,马原本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矫健与活力。变矮了,力量感一下削弱了,有了孱弱的样子。马头举到悲哀的程度,通感用得很妙,举是向上的,积极的,而悲哀却是消极的情绪,这种对比营造出了悲剧美学。半埋在地下的马,让人联想到壮烈场面被文字在瞬间凝固了,同时把死亡的具象化。而旷野的广大,旷野已经营造出宽广而孤独的环境,把死的马摆在这样的场地中,作者把悲壮写出了空间感,死亡的个体变小了,死亡的孤寂感与窒息感铺天盖地填塞了整个空间。反面是最后两句,失了前文的华丽想像力,落回了刻意,也淡化了死的伤感氛围。



歌唱是怀念的殿堂

在突尼斯

感谢

哪里下着雨

搂着废弃的农具

才五月

就这样

诺言

我和你走得像摇船人那样


《我梦着》

梦到我父亲,一片左手写字的云

有药店玻璃的厚度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雨衣

从一张老唱片的钢针转过的那条街上

经过洗染店,棺材行

距离我走向成长的那条街不远

他蓝色的骨骼还在召唤一辆有轨电车


我梦到每一个街口,都有一个父亲

投入父亲堆中扭打的背影

每一条街都在抵抗,每一个拐角

都在作证:就在街心

某一个父亲的舌头被拽出来

像拽出一条自行车胎那样……


我父亲死后的全部时间正全速经过那里

我希望有谁终止这个梦

希望有谁唤醒我

但是没有,我继续梦着

就像在一场死人做过的梦里

梦着他们的人生


一锹一锹的土铲进男子汉敞开的胸膛

从他们身上,土地通过梦拥有新的疆界

一片不再吃人的蝇

从那边升起好一会儿了

一望到鱼铺子里闲荡的大钩

他们就会一齐嚎啕大哭


我接受了这个梦

我梦到了我应当梦到的

我梦到了梦的命令


就像被梦劫持——

(2001年)



在一场只留给我们的雾里

前头



《四牌楼》

数一阵小碎步,扶

两行留髻的栗子树

寻旧日背书处


按离谱的默诵,说

老井小院拨浪鼓

理虎皮鹦鹉锦鸡翎


遗言既把词语用尽,铭文也俗


拨过墙柳,取金佛手

谢一眼老井,三百荷叶

抚八根石柱,四根有头


去蒙古斑,正东正西,埋桥造路

拆四合院,添白癜风,城北城南

捧万岁碗,补四碑楼,烧饼摊前


遗忘母亲忌日,不止一年


双臂合抱尘土,袄上针脚移动

多高台明镜,腐土柔情

短断线风筝,白塔寺顶


对普祖遗像,吟廊上海棠

早年的争执,凝成西山侧影

骰子一掷,葵盘克净


还是不忍弹落石马背上的青苔


等待不止,来者不来,惜

悼词不让词语消逝

落日迟落,沉入断句


叹昼有多长,夜有多长——

(2001年)


点评:

诗中的引句“遗忘母亲忌日,不止一年”看似无情,内里充满了遗憾与自责,“还是不忍弹落石马背上的青苔”却是情感的落点,过往已落上尘埃,就像看落日,但愿迟落,又怕它落这种矛盾心理。




从锁孔窥看一匹女王节的马

不对语言悲悼炮声是理解的开始

快,更快,叫

带着你的桥——松手

影子

在几经修改过后的跳海声中

维米尔的光

轮上鞭子挥舞


《今夜我们播种》

郁金香、末世和接应

而一床一床的麦子只滋养两个人


今夜一架冰造的钢琴与金鱼普世的沉思同步、

而迟钝的海只知独自高涨


今夜风声不止于气流,今夜平静

骗不了这里,今夜教堂的门关上


今夜我们周围所有的碗全都停止行乞了

所有监视我们的目光全都彼此相遇了


我们的秘密应当在云朵后面公开歌唱

今夜,基督从你身上抱我


今夜是我们的离婚夜

(2004年)


钟声枪声,枪声钟声


《楼围着我们观看》

我们头顶的天空越薄

辩论者的脸就越抽象

遛狗的人绳子放得越长

这些楼就越来越像一个国家


是楼倾斜着还是我们倾斜着

地平线往上看

还走着,已成了背影

碎石俯视天空

还牵着手,砖石已砌上肩膀


我们的未来已在一个确切的地方

(2005年)



对着灰色麦子底下的奠基人

在原谅麦田的圈里

说自己的黑夜

大海变蓝的黑夜

一个父亲要去人马座

复活节的山岗上

哑巴的双人床上

黑暗中,我们彼此识别

美丽的可可树下

断壁从生命后面催促

听冬日雷声爆炸过后的寒冬

当前线组成的锯拉着那里的每日——向前

听歌声中的胡杨林

白沙门

红指甲搜索过后

大世界的锣鼓队


《毕业时分》

如期走着,从童年到童年

量着深谷中的麦子

量着虚无所量过的

我们忘却的经验

玉米与密林已首尾相连

从黎明的供给处

去广大的预备地


我们被俘的感情苏醒了


我的重量,已不在我身上

在我额上,麦子已充满课堂

在鸟之上,彻夜都是黎明


障碍,只是飞行的投影——

(2005年)



那个时代还在继续

前方的车灯

我爱女人

你在哪里

希望之路

在屋内

慢慢靠近火——我们最后的四壁

思这词

痴呆山上

年龄中的又一程

青草——源头城市边缘的游牧区

从两座监狱来在

一起(舞台剧)


《没有消息》

从波涛深处整块的沉寂

你听到高大的船在哭泣

从舱底,什么已经走到前头去了

与骤起的风云相接


那时,邮件正在旅途中

在必须呼应大海处

到达你所渴求的深度:

海啸,是心灵的需要


那时,你拾起到达陆地

就会死,返回大海就会爆炸的东西

那个什么,穿透过来


从散文世界每日的海滩……

(2007年)



文明的孩子

通往博尔赫斯书店

诗歌的创造力

死胡杨林,哀悼的示范林

献给萌萌的挽歌

大蛇的消逝

在胡杨林醒着又死着的岁月里


二○一○年代

 

你我之间的广阔地带

楼下

收获时节

填埋生命谷

在无词地带喝血

深处没有回答

存于词里


《在它以内》

埋你的词,把你的死

也增加进来

微小到不再是种子


活在碗里

不平,而没有波澜


人的无疆期待

便如排列起来的墓碑

可以穿行整整一个国家

(2010年)



还在那里

从一本书走出来

中秋节

北方的墓地

独自在黑暗里

沉默的山谷里埋着行动者

读伟大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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