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人口述,春风笔录。
娘是47年人,今年满70岁。
70岁的老娘没事的时候,拿一个收音机,佝偻着腰,甩一条毛巾在肩头,边走边哼着戏曲小调:人道世上黄莲苦,我比黄莲苦三分……
大苦大寒者黄莲,乃是老娘这70年的人生。
老娘苦在穷寒一生。
我老家在豫西一个穷乡僻壤里,守着几分薄田度日。父辈如此,祖辈如此,祖祖代代皆如此。娘是邻村嫁过来到我们村的,娘家穷,婆家也穷。娘到我们家后,生了我们兄弟三个。我是老大,大二弟2岁,三弟7岁。三个孩子加重了家庭的负担。
三个如狼似虎的男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家里口粮却从来不够吃。别人家蒸一锅馒头可以吃三天,我们家只够一天。我上高中的时候,一顿能吃7个馒头,最欢喜周末回家可以吃一顿饱饭,最痛苦的是吃过饱饭要准备下一周的粮票钱。那一周一元两元的零用钱需要娘走西家串东家去借。从娘黯淡或者闪光的眼神里,十几岁的少年感受到了贫穷带来的苦痛。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为了900元钱学费,娘至少跑了20家亲朋好友乡里乡亲那里借钱,也没凑够。
心力憔悴的老娘坐在门槛上,和老爹商量着把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给卖了。接近九月了,天气有些清冷。一弯明月苍白地挂在土坯房檐上,满院的荒凉。冷光在老娘半头白发上浮动,我默默地吞下了眼泪。
最终,老黄牛被卖了。那个岁月里,一头牛就是家里的一个劳力,干农活全靠它。自那以后,家里再干活就靠娘用死力在田里奔波。偶尔也会趁邻居家牛闲了借来用用,自然是要看人脸色的。
后来二弟结婚、三弟上大学,每一次都要借钱,真不知娘为了借钱弯了多少次腰,受了多少的苦!
老娘苦在孤寞一生。
老爹是不大懂得疼惜娘的一个人。
老爹的弟弟我的叔叔要娶媳妇时,新媳妇要了一个嫁妆:缝纫机。因为新媳妇还没进门,又因为我们兄弟几个老要做衣服,娘就把缝纫机借来用了。可是,奶奶可能怕娘会长久地霸用这个缝纫机,突然有一日,带着叔叔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抬缝纫机了。娘正在缝纫衣服,就对奶奶说:“现在缝纫机放在你们那里也没用,你让我先用着给仨娃做做衣服,新媳妇进门一定还给你们。”奶奶和小叔都不依,硬要抬走。娘阻拦着不让。奶奶和小叔便一起打娘。推推搡搡中,老爹正好进门,二话不说,一耳光打到娘脸上。
这件事成了娘一辈子的委屈和耻辱。据她说,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她紧紧盯着家里打棉虫用的“敌敌畏”,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是我们兄弟一声声“娘”的呼唤把她拉了回来。抱着三个还未长大的娃,娘失声痛哭。
我的姥姥去世的早,对于娘家,娘缺少归属感;我的奶奶又对娘比较苛刻,在夫家,娘也没有什么地位。没有找到一份温暖的依靠让娘的心终日浸泡在苦水里。
最伤娘心的是她自己兄妹六人的切割。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兄妹六人成家后,有三人家境比较好,是吃商品粮的。其中最厉害的是我的大舅舅——当年的供销社主任,掌管着粮、油、米、盐等日常物资的分配和买卖。
每年,兄妹六人都一起去给姥姥姥爷上坟,然后去大舅或者二舅家一起吃过饭。
突有一日,正在大舅家吃饭,大舅舅说:“咱这个家庭太大了,以后分成两拨:吃商品粮的为一拨;不吃商品粮的为一拨。分开吃饭,分开走亲戚。”兄弟姐妹们面面相觑,看着大舅铁青的脸,既然最有权威的老大都发话了,还有谁反对呢?
从此之后,大舅家只和二姨三姨家来往;我们家只和二舅家小姨家来往。亲戚间因为贫富的差距就这样被撕裂开来!
从此之后,娘再也不愿回娘家。每次过年,都是揪着心回去给姥姥上坟,然后哭着回来。没有一次例外!
也为此,娘狠下决心,拼死拼活供应我们兄弟上学,只为了我们长大以后有点出息,为她挽回一些因为贫穷失去的尊严。奇怪的是,我那些吃商品粮的富贵家的表兄弟们混得都不怎么样,越来越没落;倒是我们几家穷亲戚的孩子们多都考上了大学。娘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我的大舅舅在人生暮年渐渐地为自己当年分家的决定感到后悔,数次传话给我们穷亲戚说:当年是迫于大舅妈的压力,自己并不是有意为之。在大舅临终那一年,亲戚们才打破坚冰,开始来往。当然,这是后话。
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已经开始流行农村人出门打工,要强的娘便督促老爹出去干活,老爹一出去便是一年,家里地里、老老少少便全压在娘的肩头。
娘又是一个胆小的人,信鬼神。害怕走夜路,害怕天黑。可是为了生活,岁岁年年里,日日月月里,她都是长年一个人在家,那些夜雨缠绵的夜晚,唯有孤灯照残眠。和孤单相随的是生命里无尽的寂寞与恐惧。
谁,能来安慰娘的寂寞之苦呢?
老娘苦在身心伤痛
我9岁那年,二弟病了,娘去地里干活,我在家照看。
待娘从地里干活回来,才发现二弟全身滚烫。娘急忙去厨房墙洞里拿药,药是白纸包好的,一包包的。天黑,娘心急,拿了一包就给二弟喂。二弟吃了一口就吐,死活不吃那药了,娘感觉蹊跷,自己吃了一口,一口下去娘发现拿错药了,给二弟吃的是同样用白纸包好的农药“呋喃丹”。
娘抱着二弟就在村上跑,边跑边喊:二娃吃了农药了,快来救救他!村里的大老爷们都跑了出来,抱着二弟往镇上跑。那时村里还没有车子更不知道什么救护车之说,30里的村路就靠几个大老爷们和娘一起轮番替换抱着二弟送到医院。刚到医院,娘便倒下了。这一倒就是一个月在病床上昏迷。二弟也昏迷,但很快苏醒了。因为娘喝的那口“呋喃丹”比二弟还要多。娘是靠着意志力撑到医院的。
这次事故对于我们家来说基本上是致命的打击,借了一屁股的债不说,娘全身器官出现了衰竭症状,在此后的三年里全身发软,不能行路,不能干活,身不能动,口能言——却无可言说,无人能言!
娘最苦的是自己最疼爱的二儿脑子从此受了伤害,比一般人变得愚笨,小学没毕业就退学了。娘哭,娘恨,娘悔——皆无可挽回!后来二弟长大后,娘担心他找不到媳妇过不成一家人,二弟刚17岁就慌忙替他订了一门亲事,弟媳是邻村无父无母的孤儿,到我们家后和娘关系一直很好,像是一个闺女一样,也算是给了娘一些安慰。
娘的病落下了后遗症,虽然后来又能走路了,也能干活了,但病痛不断,每逢凄风冷雨夜,全身疼痛不止。在娘50岁的时候她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头一直耷拉到胸部,本来很高大的个子也突然显得很矮。唉,想起来就心痛!
黄莲苦中爱与甜
黄莲苦,苦似老娘悲辛的一生。
老娘苦,苦中带着甜与甘。
老娘以伤病累累的身躯,乳养了3个儿子,6个孙子孙女。二弟家的三个孩子是老娘一手养大,和娘非常亲。娘一离开老家来我和三弟家住,三个孩子就哭。娘很满足。
三弟如今做了警察,看着三弟威风凛凛的样子,娘也好开心。
我呢?虽然年轻的时候有一颗浪子的心,越飘越远,也屡经坎坷,但是遇到了一个好姑娘—一笑作春风,娘对春风这姑娘也很喜欢。春节时,姑娘给娘买衣服,选了几个款式给娘挑选,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娘选择了大红的。
我想,70岁的老娘之所以选择这么放肆这么喧哗的大红色,是因为她活开了,活得舒展了,她最爱的大儿子是幸福的,他也就幸福了。所以她骄傲地、平静地选择了这种颜色。这个红棉袄和娘的岁月融合在了一起。
娘,再也不似黄莲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