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十可以立的时候,我选择不做“女强人”

王雅敏 Miya Wang:      《猴王世家》微电影编剧;曾经最年轻的90后广告创意总监和国际创意节评委之一;亚太国际电影人节年度新锐电影人奖

三十岁以前,我以为上帝造我,是为了要让我成为一个“女强人”。

因为我能力强。从小到大,凡是我在的地方,到后来都能当上班长、部长、社长那种。工作之后,也一度成为过行业里最年轻的总监,包括前阵子刚放弃一个又能成为行业里最年轻的xxx的机会。

因为我聪明。无论是天赋也好,后天努力也罢,总之我想现在没有人会否定我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有真材实料的人才具备拼到最后的资本。

因为我脾气急。急性子和慢性子都是天生的。脾气急有很多的坏处,但是对于一个要拼事业的人而言,很多人宁可急性子。

还因为我有“女侠”气。我不是听从于男人世界的小女人,我也不care任何的权威。我看到不公的规则,就想要去打破它。

还有我独立、勇敢、不妥协,曾经的我渴望证明自己,于是当“独立、勇敢、不妥协”加上“渴望证明自己”时,就有了“强势”的性格。

另外,我爱工作,我不恋家,也没有男朋友。

这一些,仿佛就是在告诉我自己——你就是天生做“女强人”的料。


但是我今年三十岁,我知道了,原来上帝爱我,是不想我成为一个“女强人”。

我妈一定会很开心,因为她以前就一直不希望我成为一个女强人,人们总是认为没有男人会想要娶一个“女强人”, 阿姨妈妈们怕我嫁不出去。

我开心我妈会开心,但我又不想让她太开心,以便她误会我认同她的某些男权观念。

我不想成为女强人,不是因为害怕男人不喜欢,而是不想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喜欢的人,包括自己。

曾经的我一路拼,拼到有不少人开始都认为我不是上海人,因为从没见过一个长相不错的上海姑娘却像个沪漂一样地打拼着。我努力地生活,不是为赚钱,而是想赚取与生活谈判的资本

我的导师曾经给我一句评价,我是时隔多年后才真正听懂。他评价我是一个“能力超越经验的人”。他当时作为我的老板,又是公司的创始人,看到我施展出的能力以及还没发挥的潜力,当然是很兴奋,并且非常乐意给我机会,只要我还能冲,那就给我条件冲,因为这不只是我的成功,也将是老板们的成功。

但在过程中所暴露出的一些其他问题,我想也让他作为我的亦师亦友纠结过这究竟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的能力已经到了没有办法用年龄和资历来压的程度了,只有升职这条路。于是我就要常常面对比我年长的下属。我曾经以为要让别人“服从”你,是靠能力——你证明自己是对的,是最牛的,别人就会听你的。但后来才知道,“能力”让我们成为一个做事的人;而“经验”能教会我们如何做人。

经验不足,却很有能力的我,为了要让别人相信我是对的,当时不得不用上“强势”的铠甲,也不得不去学习和应对人际关系中的阴暗面。同时为了自洽自己的信念,我在能力上更加努力,也取得更多成就,然后再用这些成就去让别人“服从”。这种信念继续往下走,就会是相信只要有能力,其他所有的人格缺陷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确实很强,也确实暴露出了不少人格上的缺陷。我不喜欢那个样子的自己。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其实我也不喜欢我,但是我又不得不喜欢自己。

女强人当然也有很多好处,用身份和地位向世人证明了自己,尤其是女性的价值;靠自己的能力实现财富自由,过上体面的生活;因为以上两者所带来的资本,可以去挑战原有的游戏规则等等。——但我后来明白,要做到这些,不是非得成为“女强人”这一条路。

当然女强人也有很多缺点,但我们能接受,也有一套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的看法。

比如我接受很多人不喜欢我,因为在我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是loser, 是出于嫉妒,所以不用去理会。

再比如女强人没有男朋友,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没什么奇怪。女人不用依靠男人,也能过得很精彩。

还有,女强人心里清楚,自己的选择会让和亲人朋友的关系渐渐疏远,但我们知道这就是选择事业的人的宿命。

当时的我不愿去否定“女强人”,因为否定了她,就是否定了自己所追求的信念,就是否定了自己拼了命争取来的地位,就是否定了自己前进的意义。

不过后来我明白,其实真正优秀的人,是让人尊敬和爱慕的,不是让人敬而远之的。

很多女强人不是没有男朋友,而是没有朋友。

关于因为事业而影响生活关系的话题,这其实是一个价值观的选择题。没有对错,但很多人不幸福,是因为他们生而为人的本能和后天认同的价值观之间产生了偏差。


当时的我就产生了一些偏差,我喜欢自己,但又不喜欢自己。

于是我暂别了那个小“女强人”的位置,成为了一名自由创意人。

谈到自由,它是个非常高难度的事情。

它的好处是没有边际,你想去哪去哪,但是它的杀伤力也在于此。当你一脚踩下去发现一直踩不到底的时候,当你想要抓住某物让自己靠一靠却抓不到任何固定的东西时,你会慌。只有当你自己的心中已经构建出一个稳固的框架,它不存在,却永恒存在,能踩、能抓、能固定在那里的时候,你在“自由”里才不会慌,而且能游得很开心。

曾经想做女强人,就是因为向往自由——不想活在男人统治的世界下。

但是在自由里驰骋得越深的时候,其实心会慌,于是想要抓住某样东西,给自己安全感。有时候其实能感觉得出那个东西也是不牢固的,但是为了安全感,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于是还是紧紧地抓着它。

有些人抓着抓着,就相信它是了。也分不清到底这个东西是外在来的,还是自己内心真正构建出来的。

没有见过真的,当然无法分辨假的。


我的英语很差,这是我生命中的刺之一。我曾经为了突破自己的事业局限,出国留学,学英语。后来发现,原来它是帮助我突破了生命的局限。

当时在国内的我,几乎到了没有什么能阻碍我自信的阶段。唯一可以是个局限的,就是英语,但是在中国,我写中文,英语不好对我的影响并不大。

就像之前用“能力”弥补“经验”一样,我在不断不断地加强能力这一块,所以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把我拦下来,给我“教训”。

但是上帝有祂的大能,把我的能力瞬间拿走。

庆幸祂没有让我断胳膊断腿或者失忆痴呆那种,祂只是命中安排了我自己要出国留学这件事。

去到那里,我的英语发挥了作用。

我从一个骄傲的高管,瞬间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学生”。语言不通,我引以为傲的“能力”根本发挥不出来。我曾经努力多年靠能力换来的“成就”在异国他乡也变得一文不值。我眼看着自己因为英语差,而不被人理解,甚至输给不如自己的人。

我曾经抓着的、以为极其稳固的、给我安全感的某些东西,就这样被太平洋的海水轻易冲走了。

于是我更慌了。

我骂自己是傻瓜,在国内有着令人羡慕的日子不过,跑过来过着如此憋屈的生活。

我想过要“逃”回来。

其实是想要去找回那个被冲走的抓手。我不甘心它就这样不见了,我害怕没有它,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但是被冲走了,就说明是假的。又何苦再要把它找回来呢?


上帝把我的“能力”瞬间拿走,就好比把一个人身上昂贵的衣服、包包、首饰、手表、假发、妆容统统都抹去,就像我们当初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一样。

上帝用这种方式让我去思考,在这个陌生的国度,要如何开始我的人际关系?

而我唯一能用的,就只有我生而为人本身的那些东西了。

于是我开始真正明白,

要别人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很能搞定事情,也不是因为你能帮他们赚钱,是因为你的性格和人品让他们喜欢你。

要别人欣赏你,不是因为你的中文写得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你得过多少奖,而是因为你所表达出的思想让他们欣赏。

别人想跟你在一起做事,不是因为组织安排,也不是因为跟着你有什么好处,而是因为他们喜欢你、欣赏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当我赤身裸体、抓不到任何外在物质的时候,于是我的内心才真正开始构建出那个永恒的,能踩、能抓、能真的固定在那里的支撑。

于是,就再也不慌了。

因为外面的风再强、浪再大,能摧毁的也只是外面的东西,而我抓住的是在里面的,摧毁不了,因为它不存在,但又永恒存在。


回头想想,很有意思。

我们曾经拼了命地在某些方面加筹码,不惜牺牲其他方面,为了给它赋能。然后用它的强大,去弥补所牺牲掉的部分,如此反复。最后在这一块越变越强,强到成为“强人”,强到仿佛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可是最后却会被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瞬间摧毁整个世界。

既然已知这是“强人”的宿命,那我何必再去“强求”?

而我已在内在找到了更强的目标,为之奋斗。


真正内心的强大,

是珍惜那些看似不会失去的,

以及学会放弃你原本可以拥有的。


是允许事情“不”朝着你想象的方向走,

而你依旧能优雅地站在那里,

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是当你遇到强大的“敌人”时,

不是想着要消灭它,

而是拥抱它,

让它穿透你的身体,

最后带着你的温度,平静地离开。



三十而立,并不是要我们“立”事业,而是“立”下心中的那个价值信念。

30岁,我想要做一个真正强大的女人,而不是“女强人”。


写给自己,愿我40岁、50岁、60岁的时候回头看,不会后悔、不会失望,而是为30岁的我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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