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严歌苓的《寄居者》还是在十几年前,当时感觉很震撼,主要是归结于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接收全世界犹太难民的那一段历史不甚了解。那时的上海是最不古板的地方,全世界的人想在道德上给自己放放假就来上海。但那时的上海又在遭遇怎样的苦难,身上同时压着法国、美国、英国、俄国、德国,还有最肆虐的日本。
当年看完后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是逃难到上海的犹太难民彼得,我现在姑且把他定义为“极致的利己主义者”,无论好事坏事都会做到极致……当年固执的被此人的极致所吸引,认为他即便行恶也是被世道所迫为了家人而不得已为之。十几年后再读发现这里还有个重要人物杰克布,同样留着犹太血的美国青年,为爱情也为躲债被引诱到上海,但最后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们的女主人公May,一个二十出头的美籍华裔少女,为了让爱人彼得去美国,引诱杰克布来上海,然后通过彼得的钱,赎救杰克布;通过杰克布的护照,使彼得脱险;通过毁掉所有人对爱情的原始理解和信念,实现爱情。May认为 “爱情是不是原来就不高尚?不管犯过怎样的罪过,只要为了爱情,就可以自我正义,虽然卑劣,但爱情高尚,因而通过卑劣实现高尚”……
May出生在美国,十二岁回到中国,“有寄居者的身份认同危机感、漂泊感、失落感和孤独感”。她说,“迁移和寄居是人类悲惨生存现象之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我是个在哪里都熔化不了的个体,我是个永远的、彻底的寄居者。因此,我在哪里都住不定,到了美国想中国,到了中国也安分不下来”。
她骂父亲的小夫人是“典型的上海小女人”,但她把这句话大声小声骂了好几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典型的上海小女人:看见小夫人穿一件新衣,便一定会向父亲讹诈,逼出一笔钱来;看见她坐轿车出去,等车一回来,自己必定也跳上去,空跑几条马路兜风也好。她是个由着性子来的人。年轻时长辈们对此有不少恶评。一旦热血冲头,非得痛快一下,什么也挡不住。对于她来说,理想的职位是不需要踩着钟点上下班的那种,更理想的是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做白日梦。但就是这个任性的少女,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她并不关心政治,却在各种偶然中参与到了上海的抗日运动,甚至还坐了班房挨了重打,但她最热衷的还是恋爱。她以为“对于我们那个年纪的男女,可以没有面包但不能没有恋爱”,“什么都挡不住恋爱,饥饿、前途渺茫都挡不住”。
她和犹太难民彼得在法国餐厅应聘钢琴演奏时一见钟情,但那时的上海绝非久留之地,对犹太难民的“终极解决”在即,她想设法与彼得一起逃亡,并为此还亲自去了趟美国。在美国她偶然见到一个和彼得长得十分相像的也是犹太人的杰克布,于是她冒出一个“缺德”的想法:引诱杰克布去中国,然后偷了他的美国护照,让彼得冒名顶替与她一起逃往美国。尽管她对此一直怀有负罪感,可还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最后,彼得终于“登上了自由女神身后的新大陆”,而她却“把真实的我留在了岸上”。这戏剧性的转折,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岸上有我爱吃的小馆子,我爱闲逛的寄卖店和小铺,有爱说我闲话的邻居,还有我的真诚、热情、恶习和坏名声。最重要的是,岸上有个灰色地带,那儿藏着杰克布·艾德勒”。 但她和杰克布最终没有流俗地做幸福夫妇,他很遗憾这一点。May却说“其实他该庆幸,我是个没长性的人,正像我父母说的,干什么都凭兴趣”。May就是这样一个既单纯又复杂、既任性又独立、矛盾重重的小女人。
回到我曾经的最爱“彼得”,二十五岁的犹太医学毕业生,被迫随父母弟妹从奥地利逃难到上海,May说“彼得是个容易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宽肩细腰,明眸皓齿,看你的时候,不管目光的逗留多短暂,但你相信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干就是专门在看你,所有的思维都空出来,把看到的你放进去……因为瘦弱,好像谁都能伤害他似的,也因为两只忧伤的六神无主的眼睛,任何时候都在等你现成的主意。发现他其实蛮有主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
彼得的母亲像大多数犹太人一样做任何事都留一手,这是一个习惯在末日前照常过活的民族。死亡和灾难留下一个个缝隙,他们在其中独善其身,学十八般手艺。每个成年的犹太人都有资格做孩子们的先知。几千年来降临在他们种族的苦难太多太多。没有选择,必须有备无患,必须做事留后手。首先以最好的功课选学最赚钱的学科:医学、法律、金融、科学;万一不行,第二手准备顶上去:音乐、体育、艺术。童年和少年的彼得气也喘不过来,拔了尖再拔尖,他不是作为一个孩子活着,他是作为父母的志气、希望活着。幸亏他母亲的先见之明——眼下医学学历这张牌打不出去,他还有的是牌可以打,比如钢琴。May把过去自己教过的钢琴学生一一介绍给彼得,其中有个五岁的男孩刚刚起步,彼得一个示范要做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样认真。语气也同样一丝不苟:Once again,please. 他批评人的时候总要加上个“亲爱的”。而在夸奖人时语言朴素。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批评他。
彼得在May的眼里拥有的是“天生的雅致和贵气,要好多代人的培养、筛滤,把杂质一代代滤出来,最终出来这样的结果。” 这样带有贵气的彼得对爱情保持异常的冷静与克制,当May问起他的过去,那个与他同校低一届的德国女孩,“爱她吗?” 他说:“爱。”(他的语法时态是过去式。)他毫不犹豫,毫不支支吾吾,毫不注意May由红而白的脸色。他宁可伤害May也不愿麻烦自己把这样的底细交代得婉转些。May又问他那为什么又不爱了。他还是客观冷静地说不怪他俩,是因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通婚犯法……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丝毫感觉不到是怎样的爱情。彼得对May的赞美也始终平淡无奇:“你一进来,我就被你的优雅美丽征服了”,“你今天很漂亮”,就像美国男人对自己的女秘书、女下属的一句悦耳废话,他这方面教养太好,好像过头的话和太有想象力的词汇都属于非上流。
彼得这种金子堆大的孩子有一种奇特的无能,或者说毫无世故。以前可能一切听母亲的,后来又把操心的特权给了May——什么求职、衣食住行之类的琐事。因为在难民营没办法洗澡又赶上闹瘟疫,彼得又鬈又长的头发由于肮脏打成绺,沉甸甸地耷拉着,有些地方露出结着污痂的头皮。他原先的天蓝衬衫泛出一层茶色,那是汗水一再浸泡,又一再被高烧的体温烘干的缘故。尽管如此,他依然严谨地扣着每一颗纽扣。多天后两人在May工作的酒吧相见,May让他赶快去她的房间洗一下,他就去了,也不管May的房东太太怎么看他。不仅洗了澡,洗完后还把地板上的水渍擦干了,顺便擦了一遍整个房间。May早上晾出去的内衣内裤也被他收进来,折叠得方方正正。May带他去买衣服,他也一切让May拿主意。正是这种无能和不世故让May的心软了又软。二十岁的女孩常常混淆各种内心感受,认为这也许就是爱吧,谁也不能界定真爱是什么。
同样是这个带有贵气的彼得,为了父母弟妹,什么工都做,才半年多一点,这双手上,那白皙的贵气不见了。这是很实际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手。彼得这么个人,他可以把一切事情做到理想。做一个私贩医药、囤粮欺市的奸商,他也勤勉无比,事必躬亲,每花出去一份气力,就完成一份任务,收到一份成果。一旦彼得这个事不厌精的人来了,大多数人是要败给他的。连被迫给抗日伤员做手术时,两支枪口对着他,也不妨碍他捞一笔。他说他在上海可饱尝了做下等人的滋味,到美国,他至少要和体面的白人地位差不多。再说他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一想到母亲和妹妹走街串巷,推销伞具……当最终他们如愿以偿登上去澳门的轮船时,May再次跟彼得确认:“你是不是没有救那个手术室清洁工?因为他知道了你的秘密,不仅救新四军,还倒卖医院的盘尼西林?”彼得说:“就是救,也是徒劳,动脉打穿了。” May在那一刻终于下决心跳下了那艘船……
那杰克布呢?他个子比彼得矮,身材匀称紧凑,他爱玩水球,也爱玩跨栏。他对什么都只是玩儿玩儿,什么都能玩两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里给你好好审视的时候。一秒钟的一本正经,他马上就会挤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经的表情搅乱掉。杰克布和人自来熟,他的语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时你其实已经给他逗乐了。他不会让你感到某种庄重的关系正在开始。年轻女孩子对庄重的情感关系总是暗暗渴望,因为它是壮丽浪漫史的基础。而对杰克布这样的人往往不设防。不够庄重啊,什么重大结果会从这里产生呢?所以May根本没防备。他那种漫不经心的魅力渗入其实已经慢慢开始。
杰克布和May彼此有许多相同的地方,都不爱音乐,也不爱歌剧,更不爱芭蕾,总之,那些只求上进的人必须爱的高尚东西他们都不爱,而且也为自己的“不爱”找到了坚实理由:因为这些高尚的东西是强迫灌输进来的,这种强迫才不把你直观的、天性的取舍当回事。换句话:高尚的东西不尊重我,我宁可不高尚。但是May越是和吊儿郎当的杰克布亲近,却越是苦恋凡事尽善尽美的彼得。
杰克布的表白和彼得不同,虽然也没有甜言蜜语,但让你从骨头缝里都明白他表白了什么。慢慢地,May发现自己不光挂念他,而且很想他,他像那种见面就烦、不见又想的表哥,整天看他一无是处,但在他缺席时,你会觉得他的一无是处正是他的可亲之处,还有他的人情味。每回他带May来街上享用他从美国父母、医生大哥和律师二哥那里贷的款买来的酒、小吃,他们都极其快活,破罐子破摔的那种快活,一旦May劝他适可而止,他总是说别急,他明天开始一定好好存钱。他是那种出去做强盗都会让May无忧无虑过好日子的人。
同样是这个不修边幅、玩世不恭的杰克布,却有自己独特的道德底线。刚到上海,见黄包车拉人,他坚决不坐,认为把人当马是非人化的欺辱。他目睹日军的种种暴行,依然主动加入到反日的地下斗争中。虽然被捕、遭毒刑、破相,他乐观依旧,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虽然他是被May引诱到上海,但此后他的自我发现,自我成全,似乎是这次来上海的偶然后果。但任何偶然都不会偶然得那么纯粹,都包含着必然。那个必然的杰克布渴望大动作,所谓大动作,就是硬碰硬的对抗冲突:生对死,善对恶,我对敌。
May曾想过:“在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个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共同生活,战争永远在别处。爱我的,如杰克布;我爱的,如彼得……”
“上海?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太远了!” 彼得的父亲反对。“太远?” 彼得的母亲反问,“离哪里太远?” 母亲这句话使全家苦笑了。对于从来没国土的寄居者来说,哪里算是太远?“Far from where?”(离哪里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