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下)

                                「五」

  白驹过隙,战火中的时间仓促得仿佛只一眨眼,却已然经年。

  建文四年,南京城破,朱允炆引火自焚,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锦瑟站在城门外,看着城内熊熊大火,身上剑伤刀伤无数,却不觉得疼。九年了,这一场漫长的复仇耗尽了她的心血,蹉跎了她最好的年华。虽然她还是年轻的模样,但内心早已斑驳入垂暮老人。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熬过一个个漫无边际的黑夜,没有人知道那些被梦魇纠缠的夜晚,她如何咬着牙在寒露中等待天亮。

  但也许……并不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不经意地回头,刚好看到向她徐徐走来的朱棣。他一身黑色战袍,高大如天神下凡,岁月如刀,在他身上留下了刻痕,他的剑眉更加凛冽,目色更加凌厉。但在锦瑟眼中,面前的人却与记忆中那个身影重叠,似乎下一秒他就要伸出手,带她走出这个残缺的世界。

  朱棣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慢慢地抬起,虎口那个新月型的伤疤突然如火烧般灼人,那些话已经从心底蔓延到了喉头:“锦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像那日我牵起你的手,走出是断臂残垣的过去,再不用兜兜转转,蹉跎年华。

  “吾皇万岁万万岁!”下一秒,排山倒海的呐喊将他到了唇边的话生生挡住——万千将士忽然一起俯身跪下,高声呐喊。

  锦瑟回过神,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突然笑自己刚才的痴心妄想。他明明是要走向他的千秋大业,怎么可能独独来寻她一人!

  于是她也俯身跪下,让身影消失在芸芸苍生中。

  他看着朱棣伸出的手划过她的方向,指向人群:“众卿平身!”

  将领们欢呼,簇拥在朱棣身旁向南京城前进,锦瑟默默地走在人群中,遥遥望着朱棣翻身上马,像他的帝王伟业迈步。

  她看见了他意气风发的背影,却没看见他回首的一瞬间,眼底的失落。

                          「六」

  七月,朱棣在南京登基,改年号为“永乐”。

  锦瑟突然病倒。本来只是偶感风寒,却引发了肺炎,继而咳血,不到半月,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众人大惑不解,铁打的锦瑟怎么会被小小的风寒打败?

  也许只有朱棣懂她。九年,她靠仇恨支撑,再大的伤痛也咬着牙挺过。如今朱允炆已死,大仇得报,抽走了景锦瑟崩的最紧的那根弦。他看着她苍白至极的脸色,知道她不是肺病,是心累。“刚好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其他的不要多想。”他站在榻前安慰她。

  朝政更迭,各种事务纷至沓来,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便匆匆离开。

  他为她请来最好的大夫——许昭远,为锦瑟治病的同时,也细心地将她的陈年旧伤一一 调理。

  偶尔锦瑟在榻上看许昭远为自己把脉开药,他面容清俊,一点也不像西北汉子,反而像个柔弱的江南书生。他细心得让人感动,锦瑟想去水榭坐坐,他便要侍女上去替她搭件披风。锦瑟不耐烦,扔在一旁不穿,他亲自追过来替她系上。

  缠绵病榻四个月,待到痊愈,锦瑟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皇帝下旨封王妃为后。那一日,她本来早早梳洗,想去给朱棣请安,谢他为自己花重金四处寻药。走到半路看到太监总管喜气洋洋地朝王妃住处走去,身后侍从端着各色珍宝,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本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她却如遭雷劈,心底的疼痛蔓延开来,连身体都变得麻木。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吗?

  许昭远似乎是看明白了什么,突然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半是安慰半是不经意地说:“我看你这脸色还是没有好利落。要不今日就算了,皇上日理万机,改日再去请安。”

  锦瑟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那一夜她睡不着,默默地站在庭中看月亮。身上忽然一暖,不知何时出现的许昭远将狐裘搭在了她肩上:“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再着凉了。”锦瑟没动,也没有说话,依旧怔怔地看着不知何处的远方。

  许昭远看着她紧抿的薄唇,忽然有点心疼。他想起她那一身的伤疤,身上的伤可以治好,可心里的疤,他能否帮他一一抹去?寻着她的目光看向西北,他随口说:“此时正是西北胡杨最美的时候,若是得空,你倒可以去看看。”

  “我现在就想去。”锦瑟突然回头,沉沉地说出这句话。

  ——还在期待什么呢?他和她本来就是被利益暂时捆绑在一起的,如今他得到了天下,她报了大仇,曾经捆绑彼此的绳索也消失了。她是暗夜中潜滋暗长的藤蔓,不能见光,怎么可能奢求成为开在他案头身侧的那朵牡丹?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命运已经落下了最后一道,她再也没有停留的理由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七」

  朱棣不曾想到,从未开口向自己要过一丝一毫的她,一张口要的就是他最不想给的东西。

  “你要朕把你赐给徐昭远?为什么?”他很努力才掩饰住自己语气中的失落与哀伤。

  跪在地上的她突然抬头,唇边竟漾起一道浅浅的涟漪:“听说此时西北胡杨正是最美的时候,虽然不是花,还是想去看看。”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你是我穷尽一生也不可能抓到的那道光,那就让我远远的离开,或许还能去欣赏别处的风景。

  他只是地看着她,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却看不到她远在天边的心。良久,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字:“好。”

  一字而已,却重如千钧,像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他将案头还未写完的诏书随手扔在一旁,一字一句地写下赐婚的旨意。

  每写一字,心里都有一些东西被层层剥离。九年的回忆从眼前倏忽而过,当初他费尽心机想要把她磨成一柄利剑,从未想到日后她会把最深最狠的一剑划在他的心间。

  锦瑟不知道,王妃被册封为后的那天,朱棣来小憩,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那锦瑟呢?”朱棣抿着嘴角,淡淡的说:“一切等她身子好了再说。”唇角没有笑意,眼底却有藏不住的光芒。

  锦瑟也不知道,被朱棣随手扔在一旁的那份诏书上写着,她将在腊月被册封为嫔。

  似乎命运有意捉弄,每次他们都以为彼此只有一步之遥,最后却总是发现中间隔着天堑洪荒。如果当初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时,能够知道这个女子之后会在他心底有这么重的分量,他多希望从那时就不放开,那样或许就不用分离,就能携手过三生三世,走到地老天荒。

  可惜没有如果。

  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八」

  朱棣在位22年,其间五次亲征蒙古。每每路过胡杨林他总要停步。众人以为皇上独爱西北胡杨盛景,却没有人知道,只是因为很多年前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西北胡杨最美”,他便抱着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地寻遍胡杨林,想着经年重逢,能看一眼她过的幸福,也好。

  可是老天不肯偏爱他,那个曾经如影随形的身影,还是离他而去,在茫茫人海中埋没无痕。

  他想起当年随从问他给新来的家奴起什么名字,他不介意地瞄了一眼正在看的诗选,说:“就叫锦瑟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真的变成了锦瑟,绵绵入骨,缠绕进他的生命,至死不能忘怀。可是当时的他忘了那首诗的最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从一开始,老天就悄悄地写好了结局。早知如此,随口起个俗气喜庆的名字,是否结局就会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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