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火炭翻糖
《春琴抄》是日本近代唯美派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的巅峰之作。翻开这本书,可以在春琴与佐助主仆、师徒、夫妻等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品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情。然而《春琴抄》的美感,不仅仅在于它讲述的故事,还在于在它所采用的文体,以及畸恋本身的美感,如果细细读来,还会体会到其他更深意义的美感。
文体之美
也许很多人,在不了解本书内容梗概的情况下,是被书名吸引着,开始这本书的阅读之旅的。“春琴抄”不仅是一个颇具美感的书名,还有着很重要的概括、点题作用。
春琴是女主人公的名字,春琴之于《春琴抄》,重要程度上可以类比为叶轻眉之于《庆余年》。想要分析书名,就不得不提这最妙的“抄”字。如果愿意听古风歌曲,那大概会知道《锦鲤抄》这首歌,歌名中的“抄”,正是与书名中的“抄”字是相似的意味。在日常生活中,“抄”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动词,说得文雅些,就是“摘录,摘写”。但在此处书名中,是取其名词意味,因此倒是有着比肩“春琴”二字的美感,同时也点出了这本书的叙事结构以及文体特征。
小说一开始,作为讲述者的“我”,因为得到了一本《鵙屋春琴传》的小册子,继而产生了前去参拜春琴墓园的念头。接下来,有关春琴的生平以及春琴与佐助之间的故事,都将依托这本传记展开。小说是虚构的,而虚构的传记却为小说提供了真实的佐证。作者讲述的故事又或是旧事,因此成为了对传记的补充和变异,也成就了“抄”的文体。
当初,谷崎润一郎发表了《春琴抄》,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川端康成和正宗白鸟都对本书的内容以及阅读体验上给出好评,而日夏耿之介和中村光夫则看到了《春琴抄》的“形式美”。日夏耿之介更是进一步将《春琴抄》的形式称为“考证传体”。因为《春琴抄》的主要叙事方式,就是围绕着传记,进行各种各样的考证、辨伪和补遗拾缺。
作者谷崎润一郎本人,在《春琴抄后记》中这样说道“我在创作《春琴抄》时,到底采取哪一种形式才能将真实感受烘托出来,这件事最早跳入脑海里,始终萦绕着我。”说明作者在小说形式的选择上,可能是有意识的,起码是想要在叙事上追求更真实的艺术效果。
而谷崎润一郎对于《春琴抄》的自评,是他认为自己“回归到了采取最为疏懒、最为容易的方法”。但显然,这种他所谓的“最为疏懒、最为容易”,恰恰成就了本书的一大特色,仿若神来之笔的文体形式。
谷崎润一郎
在叙事结构层面,“抄”的叙述构成了整个小说故事的大框架,在它内部展开传记的叙述,以及对传记的引用、考证、辨伪和补充。这种故事中套故事的双层框架在叙述上淡化了按照事件的前因后果来安排情节的时间秩序,使小说空间得到无限拓展,同时也意味着小说不再遵循、或者说偏离了对故事因果关系的叙述。
而在对时间的处理艺术上,《春琴抄》与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存在着某些相似之处。两篇小说都舍弃了平铺直叙的叙事手法。
虽然《春琴抄》这本小说,是选择了一般传记对人物生平记载的方式,按部就班地讲述了春琴从九岁到五十九岁的人生,中间选取了一些特定的时间推进故事发展,但小说开篇却是使用了倒叙的手法。从叙述者谒墓开始,在讲述春琴与佐助之间的关系时着重描写佐助——“检校的坟墓鞠躬如仪,宛如侍坐”,这暗示了两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也使读者对故事更加好奇,更加急切的想要了解春琴与佐助的故事。
《呼啸山庄》讲述的是两户人家的两代家史,女作家艾米莉别出心裁地把1801年一个陌生人——房客洛克乌的到访作为小说的开端。整个小说的时间跨度前后三十余年,按照一般的顺序,洛克乌的到访这一情节应该出现在小说中间的某处。这种时间上的巧妙安排也就引出了一个悬念。
然而《春琴抄》虽然在叙事时间方面(其实还有叙述者方面)与《呼啸山庄》存在某些相似之处,但是展现的却是不同的主题和审美内涵。《春琴抄》中时间的推进并不是为了再现人物命运的冲突和抗争,而是力图发掘一个与传记中描绘的高贵女性截然不同的真实形象,更多地遵循着“抄”的结构原则,将时间空间化,在小说空间中拓展无限的可能,令小说意蕴朦胧。
畸恋之美
所谓畸恋,无非就是“非常规”的恋情。一旦踏入畸恋的氛围,通常都比一般恋爱更加偏执坚定,更加义无反顾,结果也更加惨烈。
乱伦属于畸恋的一种。但之所以称佐助对春琴的爱情是畸恋,并不是因为两个人主仆、师徒的身份。而是因为春琴的形象与其所作所为下佐助一生不改的痴情。
王向远认为,这部小说的高妙之处就在于“用历史题材借古典美,表现了他一贯的主题——女性恶魔般的美和男性对此的无条件的崇拜”。
春琴,是拥有“恶魔般的美”的,也符合谷崎润一郎一生创作中对女性角色刻画的偏爱,她们总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呈现一种强大的力量,体现着作者的审美主张——一切美的都是强者。
一开始,春琴就是药材商世家高高在上的小姐,自幼颖悟,姿容端丽高雅,无人可比,可惜九岁时就已目盲。而佐助不过是鵙屋家的家仆,是来做学徒的,后来小姐眼盲后,就兼任了牵手仆人的工作。
是不是弹得一手好琴的盲女一定心地善良、光明温婉呢?若是传统的俗套剧情,善良的盲女小姐该和仆人有怎样的爱恨纠葛?是否两人又会遭到鵙屋家长辈门不当户不对为由的阻挠呢?
可惜春琴并不是善良温婉的小姐,而是因为失明而变得阴郁沉默、性格怪癖。这是真实的,也是值得庆幸的,正因如此,《春琴抄》的故事才如此绮丽动人,不落俗套。
如果你爱我的温柔善良的话,那不是很多人都会爱上我吗?那所谓的爱的唯一性又成了什么呢?
而毛姆则在《面纱》里写到,“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的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有时候爱一个人,最糟糕的处境是,我没有爱上你尽力呈现的美好面貌,而是爱上了你浑浊不堪的内心。”
爱情的有很多副面孔,而《春琴抄》中的爱情,是比《面纱》中所谓“爱情最糟糕的处境”,更加特殊的处境,因而成就了畸恋,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美感与动人的力量。
特殊在于,作者是在讲述一个爱情故事,读者也读的是一个爱情故事,然而春琴与佐助,明明像夫妻一样生活直到春琴去世,他们却从来不承认二人之间除了师徒以外的其他关系,更不要提“爱情”这两个字。
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时,春琴的父母第一次暗示结婚的话题,认为佐助之于春琴是求之不得的良缘。然而春琴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种拒绝的态度一直延续了春琴的一生。春琴认为,佐助不过是一个仆人,怎么能成为她的丈夫,虽然和佐助生活在一起,却十分厌恶被其他人认为她与佐助是夫妻。因此春琴严格要求佐助的言行都要符合主从与师徒的身份,若有违背,下跪磕头道歉,春琴也是不会轻易原谅的。
春琴第一次怀孕,她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佐助也十分听从春琴的命令,即使在主人家的盘问下态度战战兢兢、形迹可疑,也一直矢口否认小姐怀孕与自己有关。当孩子生下来后,春琴的父母本想凭借孩子使春琴就范,令她同意与佐助成婚,不然就把孩子送给别人。而春琴却无所谓、若无其事地说,“那就请便,送给别人,留下来也只有绊住我的手脚”。
春琴与佐助除了第一个孩子,后来又有二男一女,女儿于分娩之后死去,两个男孩都被领养走。春琴死后,佐助也没有想见遗孤或是领回的意思。可见在佐助的人生与爱情里,只容得下被他奉为神女的春琴。
而《春琴抄》的高潮,也是这段畸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部分,就是春琴毁容后佐助刺瞎双目的那段情节。
对于佐助刺瞎双目的过程,作者的描写极为细致真实,令人不忍卒读,只觉后背汗毛耸立。刺瞎双目后,佐助将在自己的观念世界里,膜拜更加完美的春琴。也是从佐助目盲这一刻起,两人的心才更近了。如此说来,佐助倒是将祸害转为福气。
佐助目盲之后,春琴仍然不用其他人贴身照顾,大大小小的琐事佐助一个盲人倒是比其他明眼人做的更好,盖因佐助是最了解春琴习性也是最用心侍奉她的,佐助提供的,是奉献式的虔诚服务。就比如为春琴洗澡,两个盲人之间也许会很麻烦,但两人自己却都不觉得麻烦,更觉得是一种享受,不言不语间,流淌着微妙的爱情。
有人认为《春琴抄》是很虐心的故事,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长相厮守的甜蜜爱情故事。
若实在要找虐点,与其认为佐助自刺双目是虐点,倒不如说佐助目盲后春琴态度上微妙的改变是虐心之处。春琴的姿容一直是春琴引以为傲、其他人十分追捧的一点,毁容后,春琴的气势已经受到挫折。但佐助却不想春琴失去她的骄傲。作者有言,“这时候,不结婚的原因,与其说在春琴不如在佐助。”可见佐助对春琴无比虔诚的爱情中,也有着不完美的因素,此时的佐助,比起现实的春琴,其实更爱的是从前的春琴,甚至是他自己幻想中的春琴。因此,二人之间从始至终,无论春琴毁容前后心态有怎样的转变,都是彻头彻尾的“畸恋”,同时兼具着浪漫绮丽与晦涩沉重。
《春琴抄》之美,存在于文体选择上的出神入化中,也存在于绮丽绚烂的畸恋中,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美感,比如,阴翳之美。请满怀着对于美的期待,轻轻翻开这本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