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姓宋,她没有自己的名字。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孩子们起的。

奶奶过世的前天夜里,没有折腾。她自己跟孩子们早就交代过,要是不折腾就是不行了。

折腾是因为不舒服,肝腹水应该很痛。奶奶说,她不疼。随着水肿的严重,她说自己吃完饭以后就不舒服,所以越吃越少。

小时候爸爸不在家,我是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在乡下长大。

那时候家里很穷,甚至没有饭吃,能吃个鸡蛋都很奢侈。奶奶带着我去抓过知了鬼,捉金龟子喂鸡,收麦子,浇地,哄孩子睡午觉。

奶奶为了不让我们中午跑出去野,说有个叫老毛犼的怪兽会在中午出没抓孩子。还说有耍猴的人也专门拐孩子。

中午是不敢出门的。

奶奶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姑娘。63年的时候还有一个姑娘,饿死了。

五个孩子五种性格,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奶奶生活没有仪式感,她不记得孩子们的生日,不太在意节气和节日。基本是赶上什么算什么。

奶奶会把食物做得很干净,所以家里人的肠胃都很好,饮食习惯好。大姑最大,所以受累最多,现在做事爱凑合,就是因为小时候给奶奶帮厨太累了。

1942年的时候奶奶13岁,大饥荒逃难,奶奶的妈妈过世了。回来在自己最小的舅舅家住,奶奶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到老都去接济表弟表妹。

奶奶17岁的时候嫁给爷爷,爷爷脾气大,稍有不顺心就又打又骂。奶奶尽量避开爷爷的锋芒,有时被打得满街跑,躲到很多人家。

即使这样也不完全听从爷爷的意志,艰难地维持着家庭地生计,爷爷却在忙着自己的革命事业——给战区送信。

建国以后奶奶过了几年轻松日子。

1963年,发洪水的时候,看着家里的房子被冲塌,一家人投奔邻村的亲戚家。

没有粮食的时候,奶奶在公社大灶做饭。也就是靠着这个生计,能混到一些粗粮,养活一家老小。

大姑出嫁,爸爸当兵,家里的条件刚好一点。爷爷就被关进牛棚,戴高帽子,被批斗。家里又乱起来。

改革开放以后,爷爷平反做了中学校长,爸爸当兵复员在地区工作,二叔去北京工作,三叔开拖拉机搞运输。

日子红火起来。奶奶的生活,还是种地看孩子。孩子们的婚姻都是当块儿人家,知根知底,老实巴交。

看孩子之余,奶奶就是打牌,是一种类似麻将的纸牌。

再后来就开始打麻将。奶奶好打牌,但不赌。三叔耳濡目染,好赌,搞运输的钱,常被骗。婶子总闹。

日子终究还是好起来。奶奶不再关注孩子们的生活,自然分家以后,奶奶就是种菜看孩子打牌。家里有一把不带柄的断剑,用来挖淮山药。但奶奶不吃。

奶奶不吃任何带籽的食物,豆子,茄子,西红柿,豆角,西瓜,石榴等等都不吃。她一直没有说过为啥?奶奶爱吃肉,我们一家人都能吃肉。

奶奶不识字。但懂得很多道理,年纪越来越大,在村子里的威望越来越高。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慢慢开始来家里评理。

过年过节,初二初五,要接待大量的亲戚。陆陆续续会有五六十人。奶奶一般不会进厨房了,也不太会和爷爷吵架。

爷爷63岁的时候,刚离休没几年就患上脑血栓,当时认识不足,医疗条件有限,落下了后遗症。血栓栓住右半边身体,右手右脚,说话都出现障碍。但逻辑思维正确,只是指东说西,言行不一。

奶奶又要忍受爷爷的脾气,又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年纪越大,需要照顾的难度越大。奶奶不硬撑,早早就摊给了子女。

妹妹结婚的那一天,在县城办酒席,奶奶多吃了一口肉,觉得胸口堵。散了酒席直接跟着妹妹去了北京。那一年81岁。

在北京检查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做了一个支架。大家都预言奶奶的心脏会成为她的主要病源。然而奶奶在吃了半年的抗排异药物后,就停了药。后来一直没有犯过病,奶奶依然爱吃肉。

奶奶的腿一直不行。五六十岁的时候,有些类风湿,年纪越大,手也出现问题。奶奶说手指不利索,就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捋,后来竟是慢慢好了。

奶奶有一些自我调节身体机能的办法和能力,简单但有效。

85岁以后,奶奶耳聋了,眼睛一直很好。配了助听器,但效果不是很好。她依然听不清楚大家在说什么,奶奶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不知是看的唇语,还是我的声音比较低沉。

我总是感觉,奶奶不太愿意掺和孩子们的是非,或者看不惯他们的矫情,奶奶总是走在前面。

奶奶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有兵荒马乱的战争。有忍饥挨饿的灾荒,有黑白颠倒的动荡,有风调雨顺的和谐,有家族凌乱的纷扰,有儿孙绕膝的晚景。

不识字的奶奶,同样带着凡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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