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前些天在一个金庸群里，大家讨论起了一件事，就是《笑傲江湖》里，嵩山派的左冷禅有没有必要非去统一“五岳”？
我个人认为，强行统一五岳实在没有必要，是左冷禅的一招大大的败笔。
这件事情，后来成了左冷禅的一个执念，一个迷思，把他整个人都绑架了。他最终败亡也就在这件事上。
二
“五岳”，这里是指五岳剑派，所谓泰山、华山、嵩山、恒山、衡山五个剑派。
统一“五岳”，是一个名义上很美，但事实上几乎不可行的计划。首先就是无法管理，光在地理条件上就不现实。
五岳分布在山东、陕西、湖南、山西、河南五个省，之间相距动辄上千里。从华山到泰山，今天开车都要一千六百里；从华山到衡山，开车要两千三百里。
如果是丐帮、天地会这样的帮会组织那也罢了，它们成员众多，动辄成千上万人，人员可以大规模流动，还经营了很多副业，那还可以用分舵的组织形式进行有效管理。
可像五岳这样的小规模土著剑派，几十人到百来人不等，分散在相距一两千里的几个山头上，以古代的交通和通讯条件，重重关山阻隔，如何统一有效管理和辖制？
金庸小说里，这样距离太远、无法有效制约和联络的例子比比皆是。少林派分出过一支西域少林，后来很快式微，渐渐地西域少林连武功都不练了，和总部都没什么往来了。
北宋的无量剑派，分成了北、东、西三个宗。其中北宗从云南迁到山西，四十年后都没联系了，老死不相往来，形同陌路。剩下两个宗离心离德，整天内斗。
清朝的天龙门，分成了南宗和北宗，一个在辽东，一个在南方，后来内斗激烈，互相拆台，谁都管理不了谁。
所以说“五岳”合并，光在地理上就不现实。
三
其次，比地理上的巨大隔阂更要命的，是“五岳剑派”在精神层面上完全缺乏合并的基础。
五个门派各有各的宗旨，各有各的道统。仅仅以信仰而论，五派就有僧有道，有出家有俗家。比如泰山是道家，都是道士；而恒山是佛家，全是尼姑。这怎么强行合并？
这都能合并，那武当派和峨眉派也能合并了。
另外，从道统上说，人家五派是分别创派的，各自都立足武林数百年，各有各的道统和传承，难以一笔抹杀。
所以你才看见，在华山后堂，“掌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穗陈旧，是华山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这就是道统。
也正是为此，泰山派掌门天门道长才口口声声说：“泰山派自祖师爷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已三百余年……这三百多年的基业，说甚么也不能自贫道手中断绝。”
这些都是一个门派的精神支柱，是不能轻易摧毁和磨灭的。
可见，这几家门派之间，根本就缺乏合并的精神基础，大家除了正好都用剑之外，在其它方面完完全全就是独立的门派。仅靠“五岳”这么一个空头的地理合称，根本不足以当粘合剂。
当然，在某些特定时候，它们是可以结盟的，也是可以共同遵奉一个盟主的。国家之间也会结盟，也会抱大腿。
可是左冷禅想无视巨大的地理隔阂，想一举抹杀五派各自的道统传承和精神记忆，强行把五家捏成一家，可以说千难万难。这和铁木真统一蒙古各部、和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看前苏联一度那么强大，而且有统一的、强悍的意识形态作支撑，还不是六七十年就解体了？何况是五个孤立的、信仰五花八门的武林山头？
对照一下另一部书《倚天屠龙》里的六大门派你就明白了。五岳剑派的独立性，并不比《倚天屠龙》里的昆仑、崆峒、华山、峨眉等六大门派低多少。
六大门派固然可以结盟，也可以出于战略考虑遵奉一两位共同的盟主、军师，却几乎没有合并的可能。昆仑、崆峒、峨眉能合并吗？既然不能，那五岳剑派又如何能强行合并？就因为大家恰好都属于五岳，就该拆了灶台，一起过日子吃大食堂？
四
之前说强行合并五岳“不现实”，再说一下强行合并五岳“不划算”。
强并五岳，后果是什么？
对内必然面临巨大的阻力和血腥的战争，要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
对外，则必然会过早引起少林和武当的警觉和厌恶。
事实正是如此。左冷禅强推合并，步步血战，树敌无数，嵩山明里暗里折损了许多人手，还引发了少林武当的警觉和强烈反感。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几乎把左冷禅当成了比魔教还靠前的第一假想敌。
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左冷禅合并不成，身败名裂。那么，就算他运气好一点，靠残酷手段暂时弹压了四派，强并成功了，又会如何呢？其它四岳真的会凝聚成一派、亲如一家吗？我看也悬。到时候多半是像之前说的，管理十分困难，五岳仍然是几个实质上的独立山头。
这一点后来其实已经被证明了——岳不群后来统一了五岳，可结果如何？实际上还不是只能维持老样子，原人管原山，大家离心离德，各怀鬼胎。
到头来，左冷禅、岳不群就会发现，唯一有效的“合并”办法，就是发起血腥的、彻底的清洗和屠杀，把其它几个山头的精英、核心战力都诛灭，杀成空壳子，换上自己的人去。
俩人后来都是这么做的，药王庙诛灭华山，廿八铺和铸剑谷诛灭恒山，一家家地杀，最后干脆把大家全部骗到山洞里，一股脑全弄死。
这不是搞笑吗？你殚精竭虑搞合并，最后办法却是把其它几岳的人杀光光，换上你的自己人去，借壳上市？
就问你千辛万苦搞合并的目的是什么啊？
秦统一六国，为的是土地和人口。江湖草莽可不一样，不能和兼并战争划等号，你一个门派也不可能占领什么土地人口。搞并派，无非为的是充实人手、增加武力。
可现在你把人家人都杀光了，高端战力都杀光了，枉自背负一个江湖恶名，只占来一个空的门派和山头，还要分兵把守，还要牵扯大量精力去管理，图什么啊？
再打一个比方你就明白这多荒唐了，设想张三丰非要去合并峨眉派，把灭绝师太、静玄师太、周芷若等杀光光，让宋远桥过去峨眉主持工作，搞了一个新的“武当峨眉派”。结果家里头俞莲舟吃醋，那边宋远桥没几年又闹独立，一地鸡毛，图什么啊？峨眉山有矿啊？
五
所以我觉得他真的需要一只冰桶。
众所周知，他的初始目的无非是想要壮大自己，想和少林、武当鼎足而三，甚至压而服之，再乘势灭了魔教，从此唯我独尊，鞭笞天下。
可是制霸江湖，根本的办法是做强嵩山，而不是非要强占那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山头。
就好像明教席卷天下，并不需要去合并昆仑派，哪怕大家总舵都在昆仑山。少林派领袖群伦，也并不需要去合并伏牛派，哪怕大家都在伏牛山脉。
左冷禅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搞合并五岳，之前问的：他图什么？不管左冷禅怎么说服自己的，我看他根本的动机只有一个：图虚名。或者说好听点，为了一种情结。
金庸说过左冷禅是政治人物。不要以为政治家的决定都是理性的，其实非理性的因素很大，越是野心勃勃的人物，往往就越容易掉进一种执念，陷入非理性的迷思之中。
统一五岳，对他而言已经上升为了一种情结。作为一个野心家，他被一个形式上很美、很宏大的吞并计划给绑架了。他本来一直是五岳盟主，估计他对这个“盟”字早就腻味了，早就不能忍了，想拿掉这个“盟”字，直接当主。
而且这种人物往往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自大，别人眼中不可能办成的事，他却自信能够办成，就敢不计代价地下手开干。
武侠小说中，凡人做迷梦可以，三妻四妾，反正都是瞎想，也实现不了。左冷禅这种角色却不能做迷梦，不能非理性，否则代价就太大了。刘正风满门老小的血，成不忧、玉矶子被撕裂的身躯、华山梁发的头颅、天门道人临死时双眼流出的鲜血、还有铸剑谷里死难的许多女尼，都是他一个迷思的代价。
所以看来看去，还是孙猴子这种山大王最好，貌似很有野心，其实最没野心，在自己家立一个竿子“齐天大圣”，就满足了。去统一恒山派？图什么？吃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