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冬季的白色丧礼

        一

  离末考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妈妈让我去南方,陪他们过年。

  彼时我朝着玻璃窗哈了一大口热气,镜子里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却苍白。眼底都是苍茫的皑皑白雪。我说,不了,重庆挺好的。

  说完这句话后,我把手臂拉得很远,可能是长度不够,她细微的声响还是隔着千里的距离几不可闻地传到了这边。她说,你呀…………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发现科技其实和谎言一样脆弱,它隔着江河湖海,能清晰地重现每一个声调的抑扬和顿错,却被右手以推开虚掩着的门的姿势轻易拉远。

  我能想象她站在电话亭里,风吹起她略显干燥的头发的样子。她发质总是不太好,总是不喜欢随身带手机,只有在深夜的时候,我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才不会说以零开头的短号。

  她大概是知道我在午夜从来都不敢接陌生人的电话。她也知道我怕吵怕闹,所以不上课的那些日子里,我都会在白天睡觉,在黑夜里看城市慢慢安静下来,一盏一盏灯晕出一个一根安详的梦。

  可惜白天睡觉的人没有好梦。

  所以妈妈总是不厌其烦的跟我说,你年纪轻轻就熬夜,以后怎么得了。

  我只是很轻微的难过,心像被什么钝器摩擦了一下,疼得真的不太尖锐。

  每每这种时刻,我只是说,妈妈,其实我已经老了。

  这种时候连空气都是沉默的,什么让人不敢多想的东西让我们都失了声音。

  二

  认真想想这些经历过的事,其实真的就只是将悲伤放大了无数倍而已。花季和雨季之后,介于成长和成熟之间的庞大空白里,少年被扔进雷雨季迷茫的未来,网一样的各个路口,朝向哪一方都是未知。

  所有感官都能被清晰且轻易放大。把时针拨回那个时间断,空气里的水分子都是饱满的。海风一样咸涩,其实是泪水的味道。

  时间拉长了隐形的危崖,此岸的我们看着时光洪流在崖底惊涛拍岸,即使是用尽所有,都无法用手轻轻拍一下彼岸蹲在角落里固执不肯哭出来的自己。

  鸿雁长飞光不度。

  现在呢?

  学会谦恭有礼。

  学会曲意却不逢迎。

  学会掩了所有少年才会有的血性和锋芒。

  学会天冷了加厚厚的衣服,不用任何人提醒。生病的话会无比想念亲爱的父母,所以不要生病。

  已经快忘了,在父母身边的时候,自己曾是怎样的张扬和鲜活,身上的棱角可以刺伤任何想要伤害自己的人。

  很多东西都被带走了。

  失去的尽管不都算好,却还是会让人认认真真地难过。

  被带走的还有什么?爱一个人的能力,甚至是恨一个人的能力。

  不敢想。

  三

  最后还是去了南方。因为爸爸说,你不在身边还怎么过年?这几年我过生日你连电话都不给我拨一个,蛋糕放烂了都没人吃。一家人去外面聚餐,听不到你嚷着要我吃川菜。

  他这样我根本没法拒绝。不用想都可以知道他眼底的落寞和失望。

  每年姐姐都在这个神圣的日子发又长又窝心的微博,而那后面,我总是跟博说,爸,迟来的,生日快乐。他大概是没看到。那段时间真的是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在哪里。忘了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很努力的适应新同学和新环境,很违心却很认真的对着尖酸刻薄的老师微笑。

  那时候总是在想,十三岁,这样的年纪和经历,我能做错些什么,才会让老师在我新进班级的第一分钟就说出,靠关系进来的人要有自知之明,脸不要就算了,别搞得班级乌烟瘴气之类的,恶毒的话。

  以至于我在三年之后的今天,隔着一千个被雪花吹皱的白日和黑夜,始终耿耿于怀。

  现在的室友用赢家的姿态跟我说,我觉得他很好啊,以前他说我字写得好,还在全班夸我,我觉得他也只是爱憎分明罢了。

  孩子般的高傲和不屑,这是她如今对我说话的口气。我却无法进行反驳,甚至责怪她。

  我只是说不出话来,感觉心里蒙上的尘再也不会被和风吹走。这真是我喝过的最烈性的毒药,中毒不亡却相伴此生。

  原来他只是爱憎分明。原来。

  四

  似乎没有资格去问一句,我怎么就成了爱憎分明里的那个‘憎’呢?似乎也没资格毁了室友干净的童真。我不在有的如同只要老师你夸我字写得漂亮我就觉得你好好啊尽管你会因为同学走后门的对象不是你就让她难堪,这样天真又恶毒的心态她可以拥有。祝他拥有所有生命中温暖而美好的事并不要被伤害。

  祝她永远不用说对不起,不用说出对不起就可以获得所有人的原谅。

  张爱玲说,世人原谅了瓦格涅的疏狂,却没有原谅我。所以我原谅她。我不愿她也成为张爱玲那样满身伤痕的女人。

  席慕容说,要以残缺的躯壳去拥抱这并不完美的世界。所以我原谅她。

  可谁来原谅那个用眼泪打湿了一个夏季的被单的,卑微的,固执的,牵强的,偏执的,又卑微又绝望的,懦弱的,甚至是求仁得仁的我?

  如今,我已原谅了那个年轻有为的教育者,生活的沉重使他变得事故刻薄,那些东西,总是需要找一个出口的。

  你看,时间并没有让我从天真变得成熟但至少,懂得了承受,懂得了沉默,也懂得了原谅,这是件好事情。


  去了番禺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广州如夏的天气,太阳照在年轻的面庞上翻出晶盐的光。打电话向老师问成绩的时候,我站在天台的阴影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来。眼泪‘啪嗒’晕开小小的一块。站起来时,头晕得像宿醉,抬头看天,太阳像是要把人融进空气里。我到现在都还怀疑太阳那几天是不是转错了半球。当时他说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用一贯声音跟我说,你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

  我说好,眼泪掉得更凶。好像经常是这个样子,一有什么事情触动泪腺,周围的人就开始安慰说,杨,你别难过,你别难过。因为完全不能控制情绪吓坏周围所有人,他们也只敢不断重复这句话。

  一个人在一座城市里读书。

  一个人走一条压抑的校道去食堂里吃难吃得要死的饭菜。

  一个人在冬天清晨的光线里看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

  一个人在放长假时待在宿舍里听自己像是在真空里听不到的脚步声。

  即使是那样的分数,杨,你不要难过。

  六

  以为不会再有其它东西让自已在遭受考试的打击后让自己在这个冬天里变得更沉默或是更难过。可都说了是以为。事实证明就算是上帝他老人家老了也还是一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过年那天深夜我站在广东灯火如海的街头,数路灯。漫烟火像在庆祝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妍妍打电话给我。她说,女人你在哪。

  路灯数到第十七颗眼睛就花了。我揉了揉眼,才发还晕开眼睛的是泪水。我说,怎么,今天晚居然能打得通国际电话。美国那边是不是有人学我们瞎过洋节一样瞎过春节。

  她说,我现在在番禺。然后我就笑了。

  我说你来,我在庄环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前。

  见到她的时候我站了起来。瞬间感到挫败。时间让沧海变成了桑田又让桑田变成了沧海,我却不知道它以怎样的方式,让我们变得面目全非。

  她变得更漂亮。欧美茶色卷发,质地很好的风衣让她看起来像个曼妙的女人。可是我却突然难过。她才十九岁,眼角的风情让人心悸。我知道,在一根插签上吃川豆腐的我们,终于一同死在了流沙沉积的浅滩里。

  在这种阔别重逢或是分离的场景里我通常说不出任何话。于是她打破僵局,你怎么还没长高啊小屁孩儿。我笑。

  我说,嗯。你过得好么?

  没有回答的问题像是被丢进了风里,夹着腥气让人眼眶热烫。年少的冲动总是会付出代价的,初中没读完就跑去美国学彩妆,怎么可能会好。

  刚去美国的时候她时常向我埋怨空气太干燥,学了半年居然还是只配给化妆师递肌底液。

  不可能会好。那个以为可以梦想仗剑走天涯的的傻姑娘。

  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便利店的音乐在新年里很不应景,久石让用温暖的声线唱着,if I could unwine ,will you turn my heart away?

  他曾妄想用温暖去拥抱另一个女人孤独的一生,最终却让这段感情破败收场。那个孤独的女人曾让自居一退再退,多么可惜,遇见了他,她再无路可退。

  那首歌里唱的一应该和我们的心情差不多,也是更沉默和更难过。

  七

  张悦然说,世间所有相聚都是久别重逢。

  我想说,可能,大概,重逢之后是更为久远的阔别。

  离开番禺回重庆,途中经过湖南湖北。铁轨旁有很浅的积雪,不知道它们是在欢迎车里的人还是在送我们离开。挺难过的,赤道留不住雪花,所以番禺留不住我。

  离开重庆那天是晨冬。因为没人送别,我在微博里煽情地写,早安,重庆。又一次离开爱恋像大雾一样深深不肯淡却的你。

  我的再见无处安放,只能说早安这种温馨的词。这多像一个悲伤的隐喻。

  离开番禺的那天是春夜,姐姐在火车站温黄的光线里满脸水花为我送别。我逼停眼泪,还是在微博里写,华灯初上,伊人散场。我突然想起,十三岁我独自一人回重庆求学那天也是夜晚。她在微博里歉疚地说,妹妹走了,人去楼空,本来打算明天带她去看薰衣草的,那么蓝那么紫的颜色,难得她不过敏。现在歉疚的人应该是我,我无法参加她今年在五月的婚礼。再相见时,她已为人妻。

  写到上一段时停了好久,从二月到四月,一直到雨停在了安静得如同睡着的婴儿般的雾都将近半月。

  学校和阔叶躺在土层深厚的地方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发酵,心也变得酸楚氤氲。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

  所以原谅我不知道该如何结尾。

  这几年好像是经历了许多事情,那些事情的确让我像是徒步走了一万个冬季,然后去参加了某场丧礼并去祭奠了某些东西。

  所以才会有这么悲伤的名字,一万个冬季的白色丧礼。

  写到最后不知怎么想起的是刘亮程和史铁生。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说,老在时光里。

  史铁生在《永在》里说,于是死亡和你我,永不相干。

  那些疏离自省又清透的东西,之于他们让你,便是村庄和永恒。

  那这些浅薄或是深厚的文字,之于我,便是薄奠。

  仅以此文慰藉老在时光里的十七岁,酒酬过往。

  2014年4月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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