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陪你入睡的第17个晚安故事」
苏烟
遇见他的那年,苏烟十五岁。
苏烟去高中报到,初秋的叶子还没落,阳光明亮温和,风若有若无,恰是最美最舒适的时候。校园里吵闹拥挤,新生们艰难地寻找归属——他们挤在凝滞如固体的人群中,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拼了全力只为从教室门口的名单里搜寻自己的名字。
就让他们去挤吧,我不急。苏烟想。
她穿浅蓝色T恤,浅灰色长裤,背双肩包,头发、耳朵和手腕上没有任何装饰。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棵杨树下,双手随意地插进裤兜。她的静止和沉默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阳光从枝叶的指缝间滴落,似乎浸湿她的额头,缓缓渗入她的思考。其实她并没有,思考什么,她只是有点茫然,只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可以信任的人。
他就在不远处站着,左手插进裤兜,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支烟,偶尔举起,在嘴边短暂停留,然后自然地垂下,并不引人注意。他没有笑也没有皱眉,只是沉默着,目光朝远处延伸。
那时他们还不认识,不然,也许还可以走近些,说几句话。
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虽然后来她是他的课代表,他是她喜欢的老师。
苏烟对自己的名字满怀疑惑。
烟。为什么叫烟呢是云烟、炊烟、烟火还是烟草?那样轻淡,迷惘,无处皈依,不堪一击,风一吹就消失了。
她问妈妈为什么叫她烟。妈妈不屑地说,不知道,这名字不是我起的。
苏烟好像被噎了一下。不是她起的,那就是爸爸起的喽?可....
可是苏烟几乎连爸爸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妈妈领着,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就是现在住的地方
从此她和妈妈一起生活。她早已习惯,未觉任何缺失。一切都很自然,很舒服。
是不是因为爸爸喜欢抽烟,所以叫自己烟呢?她想了想,问妈妈,咱们家有人抽烟吗?
妈妈依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以前有,你外公烟瘾大,上课时指间还夹根烟呢。
我怎么从没见他抽过呢?苏烟惊讶地问。
你出生的时候他就戒了,怕烟味影响你。
哦。苏烟沉默许久,在脑子里勾勒奇异的画面:很多年前,做中学教师的外公站在讲台上,没有白发也没有皱纹,声音洪亮,右手捏着一截粉笔,左手夹着点燃的...哈哈,那样子一定很潇洒。 不过,他的学生们肯定被呛得很可怜。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他。也许因为烟,也许不是。
他是班主任,教数学。数学,数学,苏烟最不感兴趣的数学。
开学之初的班会上,他让同学们把自己的名字和擅长的科目写在纸上交给他。少顷,他坐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念着班委和课代表的名单。
数学课代表:苏烟。
苏烟? !她惊慌失措,不敢看他,又不知该把目光
安放在哪儿。她闭上眼使劲儿回想,没错啊,自己写的明明是语文,怎么阴差阳错地成了数学课代表? !
最可笑的是那天发数学作业。苏烟抱着一摞厚得触及下巴的本子,茫然无助地站着,不知从何下手。新班级里的新同学,她一个都不认识。一本本翻着,尽是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字体,从头到尾,她只发出了一本作业一她自己的。
她在心里感叹着自己的倒霉和窘迫,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尽快处理这堆无家可归的作业本。讲桌上贴了座位表,她对照着它吃力地逐一找寻陌生的名字,然后艰难地蹭过挨挤的桌椅,把作业本放在某个座位上,再踮脚侧身蹭回讲台,继续趴在讲桌耐着性子找。这样反复,低效,焦急,忙得满头大汗。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教室里的?苏烟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他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走来抱过所有作业本。灯光明晃晃的,教室里热烘烘的,她把冰凉的手指贴在发烫的脸颊上。
他会不会生气或者对我很失望?他好像被我笨拙的样子逗乐了,不忍心看下去,才无可奈何地走来说,算了算了,我来发吧。
苏烟低着头,心里忐忑地想。他的语气里没有愠怒,他走来时的风带着淡淡的烟味。
苏烟有点怕他,也有点喜欢他。这并不矛盾。
他一出现,班里就安静下来。他锁着眉头,双臂交叉在胸前,直腰站立。许久,一言不发。他上课时思路跳跃性很大,那种计算速度,苏烟几乎跟不上,只能时刻处于紧张甚至超负荷运转状态,连呼吸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那天他说下午每,人要交两张一寸照片,苏烟就很听话地只带了两张。她没想到他说的两张是个虚数,下午才发现实际需要三张。她心里一紧,头脑一片空白。她很怕被他批评,哪怕是因为这样的小事。最后她决定跑回家取。
他站在讲台中央,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所有埋在书堆里的脑袋。苏烟战战兢兢地走近,仰头看着他的侧脸小声说,老师,我能现在回家拿照片吗?
雕塑没扭头,朝着前方的空气硬硬地说,你家远吗。
不远,跑着很快就到。
去吧。
苏烟松了口气,争分夺秒地冲出教室。
后来她的脑子里时常出现那尊雕塑,她仰头端详:他的侧脸背光,黯淡坚冷,棱角分明,表情凝固,抑或说没有表情。
你家远吗。去吧。嗓音低沉,没有训斥也没有安慰,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除此之外,只有烟。他说话的时候,空气里淡淡的烟味一边扩散一边消失。明明是看不见的,苏烟却觉得那烟味如一株藤蔓植物,随心所欲地舒展枝条,以优雅从容的姿态,以青蓝混合的颜色,以空气摩挲的声音,蔓延,蔓延,直到所有的土壤都被不知不觉地覆盖。
那时教室里还没安装投影仪,讲台左边挂着个上了年纪的黑色电视,没信号时会嘶嘶啦啦蹦灰白雪花。那天学校让各班打开电视,统一听一个讲座。班长按下开关,屏幕上刚闪出人影就没了信号。试了好几次也没法播放,只好把他叫来。他一进门,电视就好了,嘶啦声顺从地变成人声。他看了会儿,刚要离开,电视又嘶啦地哭闹开了。他走近,正要调试,人影却及时重现。同学们都觉得蹊跷,窃笑起来。他歪着头等了等,见电视确实,稳定了,才放心地走出去。
刚走不到一分钟,电视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嘶啦声和灰白雪花肆意充斥,像一个耍赖的小孩。同学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班长无奈又把他叫来,结果好戏重演:他刚进门,电视就着了魔似的,乖乖地把人影铺在屏幕上, 一丝褶皱都没。他指着电视问班长,这不好好的吗?
班长哭丧着脸说,老师你一走它就看不成了,你刚来它就好了。
哪儿有这事。他笑道。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真的真的,老师你还是别走了。
他试探性地往外走,还没到门口,电视上的人影就消失了。
老师老师!你看!同学们幸灾乐祸地嚷嚷。
咦?他无奈地笑起来,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磁场影响了信号?他走到电视面前。灰白色的雪花嘶啦不止。他大概觉得应该教训一下顽皮的小孩,竟伸手往电视的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在座的所有人都发出爆笑。
笑归笑,可这一巴掌却一点效果都没,就算有用,也是负面作用。电视可能因挨了打很不高兴,赌气一个劲儿地嘶啦,他再温柔地调试也没用,好像它铁了心不愿和解。最后他也放弃了,摆摆手对大家说,行了行了,不看了,写作业吧。
他的身影和烟味消失在门口的瞬间,苏烟忽然涌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 像那不听话的电视就是她,她哭哭闹闹就是不想让他走。好像电视离不开他,她也离不开他。好像他一出现,电视就正常了,她也安心了。
一种浓郁的情感四处漫溢,渗透,升腾,失去控制,又如强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尝得出那种味道,她知道自己被一种叫做依恋的海水淹没,孤立无援。她对他的依恋发生得猝不及防,毫无征兆毫无来由,一如那信号迷乱、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电视。
苏烟每天都拼命地记全班人的名字和座位。每天抱着六十多本作业穿梭在狭窄的走廊,往返于教室和办公室。每天揪着小组长讨要没交作业同学的名单。每天把家庭作业抄在黑板的右下.....她忙碌,但很快乐。每次抱着作业爬着楼梯,一阶阶离他的办公室越来越近,她的舌头上总有一种带着甜味的紧张。
他从来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把这摞作业发了。今天作业收得不齐。今天的家庭作业是第几页。把某某同学叫过来....
不过如此。但苏烟也没有奢望更多。
苏烟看见他在二楼的办公室门口,面朝操场静静站着,不时把右手举起又放下。又是那个姿势,左手插进裤兜,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支烟。 他从不在屋内抽烟。
教室和办公室在同一栋楼,她回教室,恰好朝着他走。她的紧张感又来了,习惯性地垂下头加快脚步,像是做了错事,害怕被他抓到。她甚至怀着侥幸心理跑了起来,却终究没能逃过他的目光。
苏烟!
她听见他的声音,像被子弹击中那样惊慌失措,更确切地说,还有欣喜若狂。但她竟然不由自主地继续往前跑,假装没听到。她无法解释,也许只是不敢相信那声音叫的是自己。
苏烟!
这一次她不需再自我欺骗了,那声音真真切切在耳边,质地坚实洪亮。苏烟这两个字也确凿无疑是她的名字。她仰起脸,用无辜且疑惑的眼睛问,怎么了。
他伏在栏杆上,向下探着身子喊,来办公室拿卷子!你跑哪儿去了,我找了半天。
苏烟乖乖地跑上楼,喜不自禁地抱着厚厚一摞卷子回班里发。同伴问,今天作业这么多你怎么还挺高兴的?她抿着嘴不说话。不是不想解释,而是即使说了,也无人理解。
至少她自己还挺迷糊呢。
日子就这么迷糊地过着。
高中的生活必然很疲惫,从不熬夜的苏烟也不得不熬到深夜十二点多,为了做数学作业。并不擅长数学的她,成绩竟然还不错,是否应归功于课代表这个职务的激励呢。如果她考得好,他便什么也不说,觉得理所应当;如果她考得不好——当 然这种情况极少,他会百思不得其解,破例地多问几句。苏烟,这次...考得可不好啊。他斟酌着言辞,大概是想批评,又觉得没必要。
她嗯了一声,把目光从他那里收回,又不知该搁置在何处。她本想说自己没有数学天赋,或者主动解释一下这次考试失误,哪怕说以后继续努力之类的话,至少客套一下。可是她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好像脑袋里下了场大雪,白茫茫一片,干净得连脚印都看不见。
他没想到那个嗯就是全部回答,于是沉默着,耐心地等她开口。
好像等了很久很久,安静的时光几乎凝固。周围的一切——整洁的办公桌,躺着翻开的教科书,笔尖略粗的木头铅笔,喝了一半的茶,塞满烟头的木匣,挂着衣服的墙...周围的一切静止如一张老照片,如一个走得太累的人,止步坐下休息,发出轻微的喘息。窗外的夕阳被楼房遮了一半脸,被树枝扎得有点疼。楼下的街道上有人缓步穿过,有车仓促掠过。几只鸽子无声无息地落下,在更远的地方。
安静的时光并没有凝固,至少还有手表的转动,还有呼吸,还有目光。奇妙的是,这过分的安静并未让人感到尴尬,反而有些安宁。
苏烟垂着头什么也没看,但她知道周围的一切在夕阳下有怎样的美,也知道他正盯着她,等她给出合情合理、却必然多余的解释。
好了,你回去吧。他终于说。
她如释重负,却又若有所失。
他的女儿和苏烟同班,而且就坐在苏烟后面。
苏烟不敢看她的眼睛,就像不敢看他的眼睛。那种精密细致的相似,让苏烟难以呼吸。是紧张,还是嫉妒?也许都不是。
苏烟本性内敛,不善与人交往,但确实曾努力与他的女儿接近,只是最后放弃了。她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即使每天坐得那么近也无法坚持把一个话题谈到最后。她们之间隔了什么,苏烟不知道,只觉得那距离很远,远得无法飞跃抵达,无法刻意填补。
但苏烟是喜欢她的,哪怕仅仅因为她的眼睛。他骑车来学校,他的女儿坐在后座上。后来他买了车,他的女儿坐在副驾驶座上。
苏烟每天目睹这温馨场景,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难过。她抵制过内心的搅动,不想为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吃醋。她失落的时候缄默不语,只是朝内与自己对话,争辩,苦口婆心,疾声厉色,歇斯底里。可是她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在内心深处,她是自己情感的败者。
到底是怎么了呢。她摇头,叹息,对自己发怒....一切都没用。她无助得想哭。
冬日雪落,地上厚厚一层。苏烟怕滑,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到学校,比平时晚了十分钟。放学时她和同伴一起,太滑时还可以扶一下她的胳膊。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安全感。
同伴无意中说,班主任今天没开车,估计是怕滑。那他怎么来的呢?坐公交吗?苏烟问。
走路吧。刚才我看见他和他女儿一起走过了拐角。同伴的轻描淡写让苏烟沉默了一路。她低着头艰难地走,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鞋子和雪地上去。可是每片雪都在嘲笑她的难过,白得刺眼,苍茫一片,从天而降将她密密实实地笼罩。她逃不掉。不是简单的嫉妒,而是深刻的难过,沉重的难过,注定的难过,压得她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难过。她无法欺骗自己。
你怎么了?同伴小心地问。是因为他和她--起回家吗?
苏烟没说话,咬着嘴唇。
唉,你太敏感了,那也至于吃醋吗,父亲和女儿一起走回家,不是很正常吗。
是很正常。苏烟道。是我不正常。
她觉得,他的女儿让她意识到了很多东西。很多她生活中从没存在过的东西。这种意识是可怕的,对于此时的苏烟。
她想,如果自己是他的女儿,她一定不坐车,而是每天和他一起走路上学。不怕路远迟到,也不怕雪天路滑。滑的时候,可以扶一下他的胳膊。
他的女儿的存在,让苏烟的三年都沾满怅惘,只有一次例外。 那次她们融洽得简直像一个人。
那次英语老师讲关于健康的课文,用英语问道,吸烟有什么危害?
苏烟听到身后的声音用中文急切地、愤愤地说,肺癌,还可能得老年痴呆。
苏烟低头坐着,突然应声补充道,呼出的烟对周围人也不好。
没错!身后那个声音明亮地赞同道。
她们的一唱一和让周围的同学很惊奇。最惊奇的是苏烟。她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合作,竟搭配得如此顺畅完美,天衣无缝。
毕业典礼过后,苏烟犹豫许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他坐着,抬头见是苏烟,就叫了她一声。
苏烟顿时心生困惑,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周围场景与往日分毫不差地吻合,重叠,浑然一体。 好像她来这里,只是为了交一摞作业,或者把作业抱回教室发掉。可事实上,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敲他的门,听他喊她的名字。时光的马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现在,是结束,也是启程。苏烟只是想在启程前对他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她想,就劝他戒烟吧。虽然她喜欢看他静立抽烟的样子,也喜欢属于他的熟悉的烟味。她拖着步子慢慢走过去。办公桌上放着一盒烟,烟盒上印着两个令她感到陌生的字:蘇煙。
老师,你一直抽这种烟吗?
嗯。
很多年了吗?
嗯。答后他有点奇怪。怎么了?
她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饶有兴致地继续问,烟盒上的两个字是什么呀?
他笑了,抬头看她一眼说,不认识繁体字吗?她摇头。
这两个字....他顿了一下。
什么?她追问。
苏烟。
什么?
我说,这两个字是:苏烟。
苏烟。他说。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明亮,神情温和,嗓音低沉。也许在重复那两个繁体字。也许在叫她的名字。
晚安
来源:最右
作者:吖木桐啊
——这里是堍杍
(愿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