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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驿路闲语
几年前的一个星期五，去上海图书馆听了陈丹燕的一个讲座。讲座仅仅一个半小时，路上却花了将近8个小时，最早的一班动车出发，最晚的一班回来，正好能赶上。
从她的微博上看到这个讲座的信息，就早早地定下了行程。老公心疼我一天的奔波，只为了一个讲座，似乎有点不值得。我笑了：“和那些追星的比起来，我不算狂热吧？”
内心最深处的感情，总是值得最小心地呵护的。从少女时代，一直到不惑之年，对她的感情一直在积淀着，成长着。本以为，青春期内心的风暴平息以后，在日子越来越明朗恬淡以后，看她的书，不会再这般迷恋。可是，那天看到她微博中的一句话，顿时热泪潸然，我才知道，她依旧安住于心中，那种被理解颖悟的安然，那种被扶持成长的感激。
读师范的时候，每个周日的下午，像等待约会一样，满怀殷切，等待着她的《十二种颜色的彩虹》，听她柔和的声音，伴着巴哈的音乐，娓娓说着故事和心情。那天的讲座上，她依旧如此温婉，熟悉的声音让我仿佛一下子回到20多年前。我捂住了脸，掩饰着自己瞬间流出的眼泪。
在写《女中学生三部曲》的时候，陈丹燕曾经被部主任严厉批评过。因为这本书真实地描摹出一个孩子的内心。部主任吃惊而愤怒地说：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是祖国的花朵，纯洁美好。写她们内心有风暴，太灰，对她们心灵的健康成长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她想起小时候，从小听着这山青水绿长大，有一天突然感到受了大人的愚弄，再听山青水绿，心里无比憎恶。“一个孩子对快乐有天生的感受力，不需要书来教他怎么把嘴咧开做出笑容，到忧伤的时候就需要书来帮他了。在四周满是山青水绿的歌谣声中独自忍受着内心的风暴，这也许是少年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她想到自己年少时分，一直盼望着一个睿智的谁，能和她谈谈生活，谈谈遇到不幸和困难怎么办，谈谈心头淤塞的事，那是万般情绪初次喷涌的时刻。那时她独自一人面对对她来说不可收拾的心潮，她在同学们劫后的竹制书架上拼命寻找这样一本书，但没有。”（摘自《女中学生三部曲》）
当初看到这里，内心像被重重地捶击了一下。我那种模糊却强烈的感觉，就这样被静静地描述出来了。也许回过头来，看年少时候的一切，会微微笑着，但是在当时，这就是一切。
一个孩子的长大，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曾经给她写过信，像每个青春期的孩子一样，诉说着自己纷乱的心绪。幸运的是，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一如书中的文字般，真诚、宁静、安然。后来，我知道我的一个同学也曾经收到过她的信。我想，全国的读者寄给她的信一定非常多，而她，一定回复了许多许多。这一切，都出自一颗赤诚的心，没有矫饰和作秀的成分。有人说她小资，我从不这样认为。她的浪漫主义、人道主义，甚至看似布尔乔亚的一面，都是她真实的表达，因为其中深藏着严肃和诚恳，关于生命、死亡和成长，她不愿意用插科打诨、热闹嬉笑的方式，也不愿用轻描淡写、敷衍了事的态度来说出这么严肃的事情。
成年后，读到她的散文集《有爱的日子》。有我熟悉的《初为人妻》，也有几篇更轻松有趣的《我与电视是一个轻喜剧》、《陈保平和电影》等等，正笑嘻嘻地看着，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我心中的南京大屠杀》。
那场大屠杀，似乎已经很遥远，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刻骨的痛。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光景，偶然知道一些那场屠杀无比残忍的事情，世界仿佛一下子昏暗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性中最丑恶最肮脏最无耻的东西，我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绝望感。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过如此的苦难，比宗教中描述的地狱更甚！曾经我喜欢冰心那种“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在快乐明媚的基调下，有一些小小的失意心情，为赋新词强说愁，犹如美好生活中的调剂品。可是，南京大屠杀把这种美好的东西一下子打破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笑不出来。不敢细看和当年那场大屠杀有关的一切文字和电影。一触碰到，就不得安宁，仿佛听到地狱中无数冤魂的惨叫一般。也许对一个成人来说，这种惊痛是短暂的，生活的洪流夹裹着种种琐碎现实的利益，冲击得成人来不及多想几十年前发生的事，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个世界变了个模样。
看到她写“我血里有东西在烧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它们在眼眶里就被烧干了。”我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以前，我没有看到过一个写儿童作品的作家，会如此严肃地触碰到这个中华民族的巨大伤口，没有回避，没有煽情，只是真切地讲述。
那天，看她的微博流泪的，是这段话：“这是一个平静的黄昏，街灯渐渐变得明亮，谁家敞开的窗子里传出电视平扁的音乐声，这是最普通的城市的傍晚。突然想起世界上那些死于非命的人，那些悲恸的灵魂浮现在今晚最初的夜色中，不肯安息。那些阴影与我平静的傍晚形成了无声但尖锐的对比，如芒在背。”
是啊，这就是我从童年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的感受。
幸福不复童年的纯粹与温柔，变得厚重，变得冷静，变得有所保留。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我忍不住在她的微博中回复道：“您曾经在小说中说过，见过很多人，有些人是脏水冻成的冰。这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时候看到一些无比丑恶的事情，会在内心发出惊叫：“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么恶毒，这么无耻……”
“第一次得知南京大屠杀的一些恶行时，我才11岁，震惊得无法言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快乐了，我单纯的生活从此改变，无论在什么高兴的情况下，想到世界上曾经有如此的苦难，心都会剧痛。过了大半年才慢慢能承受一点。后来看到您的《我心中的南京大屠杀》，已经成年了。看了您的这篇文章，有一种释放与平和。在熙熙攘攘的生活中，那些灵魂没有被忘记。而我当年的痛苦也不是源自于太敏感太脆弱。”
感谢她的这篇散文，让我年少时满满的悲愤、惊惧和绝望有了安放的处所，我感觉到自己被深刻地理解了。
在人类所有的品质中，善良是我最看重的。我固执地认为，一个怀有仁爱之心的人，一个有人本精神的人，才算得上是人。一切睥睨和践踏生命本身的行为，都令人厌恶。
《莲生与阿玉》、《上海的红颜遗事》、《梯形教室的六个下午》……一个作家坦诚而高贵的灵魂。还有，我成年后才读到她的《我的妈妈是精灵》，那种对生命的理解和尊重，依然让我深深感动。
她的书，我会推荐给自己的孩子好好去读。
那天在微博上，曾经询问过她，我从浙江来，听讲座是否需要预约。她回复“这么远？不用预约，就说你是陈丹燕请来的客人”。讲座结束后，我请她签名时，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在微博上留言的人。她微笑着：“谢谢你来。”
走出大厅，外面阳光明媚。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说：“谢谢你，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