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做田里水里的活,母亲还没早没晚地打箔子(柴帘),因为箔子卖了钱可以贴补家用。
母亲过了六十岁之后,手脚灵活程度大不如从前,但母亲最能死磕,当天给自己设定的箔子数不完成,继续熬夜干活。
一盏煤油灯挂在墙上 ,常常亮到深更半夜,一根芦苇横着放齐,依靠聚乙线或者细麻绳收拢编紧后,再横着叠加芦苇,一根一根往上摞,排成柴帘子。刺啦刺啦,桑蚕吐丝一般,箔子(柴帘)一寸一寸地往下延长。
打箔子,需要两只手和两只脚同时配合 ,犹如钟摆,周而复始,枯燥乏味。
箔子编到一定的规格和长度,就要卷起来捆好,堆在一起,然后用塑料薄膜覆盖 ,再拿重物把塑料薄膜压紧压实,倘若箔子被雨水打湿,霉烂后就会一钱不值。
刮风下雨夜,母亲因担心塑料薄膜被风掀翻,常常拎着马灯,围着柴堆和箔子堆左看右看,前后摸摸拉拉,发现有松动的地方,即刻喊二哥起来(父亲常年住在芦苇荡),跟她一起紧固塑料薄膜。
正在酣睡的人,最怕被人吵醒,二哥少不了骂骂咧咧:一天到晚神经过敏,自己不睡觉,还吵得人不得安生。
二哥骂归骂,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敢马虎,母亲也不会计较二哥的胡言乱语,但倘若他做事不扎实,母亲定然不依不饶,二哥多少忌惮几分。
箔子编好堆好相对容易一些,最麻烦的,就是如何卖掉。
一般来说,箔子的尺寸和数量,都是按照采购员的要求编织。乡里乡亲的,彼此信得过,从来不会订立什么书面协议,采购员最多做个数字登记,譬如张三50条、李四60条之类。
那年的十二月份,家家需要钱过年,所以,家家箔子超额完成,远远超过采购员登记的数目。不凑巧的是,窑厂出了爆炸事故,对箔子需求大幅度缩减,采购员准备只在夜里偷偷限量收购,再快速送去窑厂。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急得满头冒汗,因为父亲撑着小鸭抄(小木船)去了兴化买鸭饲料 ,二哥腿疼,一动不能动。
母亲围着箔子堆转了几圈,然后长长地吐口气,走到家门口大声喊二嫂:孙香啊,你该个(今天)晚上吃一下子苦,跟我送箔子去河西。
二嫂沉着脸,半天不说话。二哥开腔了,天马上就黑了,送什尼箔子哦,明个日子被鬼衔去啦?这次不收购,再等下一批,我就不相信,箔子还能烂成渣子?
母亲一通连珠炮地吼,你说个什尼呀?一天到晚,就晓得饭好吃粥烫嘴,那窑厂就快倒闭了,这堆箔子现在不卖出去,就怕日后白送也没得人要。
二哥不说话了,老实又肯吃苦的二嫂终于撅着嘴走出来,与母亲一起掀开箔子堆上的塑料薄膜。
150条箔子,母亲和二嫂一条一条地扛上屋后的木船,再一条一条地码好。60出头的母亲走路带跑,三步并作两步,同样的时间,她搬十条,二嫂搬个六七条。
婆媳两个胡乱吃几口晚饭,母亲站立船尾,拔篙撑船,二嫂蹲在船头,拎着马灯照亮。等她们到达河西,以往收箔子的河码头无声无息,打听了几家,才得知运输的驳船悄悄开去了益林造纸厂,二嫂打退堂鼓了,母亲坚持朝前撑。
这条水路不熟悉,天又黑,七弯八拐,少不了走冤枉路,母亲撑累了,二嫂换她歇歇,一会儿之后,母亲又换下二嫂,她怕把二嫂苦伤了。
母亲总担心儿女吃不饱饿伤了,穿不暖冻伤了,做事多苦伤了,唯有她自己,不在这种担心之内,仿佛她是钢筋铁骨不坏之身。
她们紧赶慢赶赶到益林造纸厂码头时,运输驳船上箔子堆得有两米高,河边还停着一排等侯收箔子的木船。
采购员站在驳船上,一边数箔子,一边喊够了够了,母亲急忙挤上前,大声叫喊采购员的名字。人声嘈杂,采购员终于回过神,哦,江大奶呀,答应你家150条,暂时只能收80条,窑厂半停产,吃不进那么多,没得办法的事情。
母亲央求着说好话,采购员不为所动,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母亲和二嫂手上不耽误,扛着箔子往驳船上递,采购员数到80的时候,手上还没有停止。那些眼巴巴等着收箔子的人不答应了,七嘴八舌,大声囔囔起来:为什么别人家只收一半 ,姓江的要多收?
采购员直起身子,双手叉腰,大声说:不服气是吧?好,我现在就从你们和江大奶的箔子堆里,分别随意地往外抽箔子,比尺寸,比松紧程度,只要有一条短一寸,一条有窟窿眼,已收的箔子全部退还给你们,你们敢不敢抽?
众人咂咂舌头,不吱声了。
母亲编的箔子既紧密又结实,而且比采购员要求的尺寸长一些,从不偷工减料。姐姐没出嫁时,因为箔子编得松垮,没少挨母亲的骂,还得返工付出双倍的劳动。二嫂也是个实诚人,打出的箔子也是又紧又密,倘若有窟窿眼,必然拆掉重编。
所以,采购员收购我家箔子时起初检查过几次, 后来直接数数,他相信母亲和二嫂为人。
150条箔子全部被收下,婆媳两个吊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肚子。
150条箔子,婆媳两个一条一条从我家的屋后搬上木船,再摸黑撑船四五十里水路,又一条一条从我家的木船,甩到高高的水泥箔船上。
从傍晚到天亮,婆媳两个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