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宜相处

当我齐整细密的乳牙脱落,继而长出一口杂乱无章板牙,祖母微微颔首:是姓龚的没错。外婆便不无惋惜着:怎么越长越像她父亲!接着在我身上显现的基因全与母系有关:近视眼、神经衰弱、瘦骨伶仃,以及无可救药的逻辑混乱。有外婆的庇护,我每月用于买冰棒、租连环画、看电影,包括丢失的钱,大概比爸爸的零用钱还多,可不到月底我就要「算计」妹妹的存钱扑满。

外婆替父亲养育了不谙世事做白日梦的小妻子,父亲感激不尽。然而体验过严酷生存斗争的父亲,眼看我母亲一经风暴就迅速凋谢,痛心疾首决意要他的小女儿翅膀硬一些,他很想让我们知道,他领我们上动物园,给我们买新式铅笔盒,送生日小礼物的钱是怎么挣来的;但又不忍让小姐妹俩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跟在他身后推车上坡。

其实我的哥哥和堂弟们,都自觉自愿当过父亲的义勇军。

父亲经常载货的木材公司看中父亲一手好算盘,请他当仓管员,正式评了个二级工。重操财政旧业父亲虽不必再马拉松竞走,但要清点原木和各种型号的模板,劳动仍然繁重。他说服我们姐妹俩暑假里到他工作的露天堆场去帮忙,拾捡遍地的碎木块。

不一会儿,我们的手指扎了刺,头发上脸蛋上沾满汗水和锯木屑,我因捉一只绿色大蚂蚱,袖子扯裂了,飘飘扬扬,翅膀一样。父亲脸上一直喜气洋洋。他犒赏我们六分钱一碗的花生浆和八分钱的大肉包。工作轻松有趣,点心好吃,还给外婆带回一麻袋折价的刨木花。父亲那样骄傲地介绍我们给他的工友;兴致勃勃带我们参观肮脏不堪的综合办公室,在他的糙木写字台上有我们的全家福;以及,父亲看我们狼吞虎咽时不觉咂着嘴的那份满足。

我似乎没有从父亲的精心策划中得到什么社会实践教育,但很可能从这一天起,我们完全认同了父亲。

上山下乡运动的铁扫帚把我们兄妹全赶到上杭山区,父亲收拾好东西,准备接通知随时与我们相聚。我们得知他的想法,吓坏了。在我们看来,举家迁来当农民,我们连回厦门探亲的机会也没有,招工更不要想。于是写信发电报竭力阻止。我们的恐慌影响不了父亲。他在三明劳改那八年,条件更恶劣都挺过来了,他可以照顾孩子们,并且实现他梦寐以求的家人团聚。

木材公司按兵不动,父亲努力挣工资,轮到他源源不断给我们寄包裹。我们这个知青点都是应届生,学生气很重,六个人一锅吃饭,财产公开。有次父亲寄了个十五公斤重的木条箱,几个男孩拿扁挑翻山去公社扛回来。我照例把包裹往厨房大柜一扔,轮到谁烧饭,谁就伸手掏去。几天后接父亲信,说包裹里不但有三个梨还有月饼,方晓得不知不觉已过了中秋。赶快把包裹倒出来,梨流着黑水,月饼尚有希望,活学活用父亲当年烤蛋糕的经验,六个同伴围在大锅边煎月饼。月饼和鼻子都有点酸,每个人很仔细把饼屑送进嘴里。

插队期间我开始写诗。写过一首《我想有个家》,只记得其中几句:「哥哥吹笛子/爸爸爱喝茶/葡萄棚下妈妈养鸡鸭。」多年以后父亲还念叨,说这是我最好的诗可惜丢了,没有发表。

我再往下写的诗,就没有这么好看了,糟糕的是还流传出去,被谱成吉他曲。父亲虽然担忧,但经验告诉他,在淳朴的山民之间,我其实比较安全。我回城时外婆已去世,爸爸为我们姐妹设法租到祖母楼下一间12平方米的卧室,他和哥哥仍然住在祖母客厅边。我进了工厂当炉前工,高温,重体力,三班倒,十分辛苦。一边失眠发烧一边夜夜读书写作,人瘦得只有42公斤。我临街的八角房开始有文学青年来往,高谈阔论弄得路人皆知。

父亲和我开诚布公,要我烧掉诗稿,说我写那样的诗非常危险。我年轻气盛,拧着脖子:你就当没有我这女儿好了。不是还有哥哥妹妹吗?

父亲亲身体会过土改、反右、四清、文革历次运动,深知文字狱的厉害。他叹息着走开去:你以为出了事,我和你哥哥妹妹还能安然无恙么?

劝阻无望,父亲只好接受,而且全力支持。为了加强营养,不惜把他和我的伙食分出来另过(妹妹工作在福州)。祖母见父亲变着花样给胃口刁钻的我煲汤,替哥哥生气:哼,宠出个女儿王!其实连祖母给哥哥做两个荷包蛋,哥哥都要偷偷留一个给我。菜炒好了,父亲在我窗外逡巡,等我放下笔再叫吃饭。我惟一的家务是洗自己的衣服,连被子都是父亲戴上老花眼镜绗的。可以说当闺女时,我好像连厨房都很少进去。

嫁人时我已是专业作家,公公婆婆丈夫儿子,现代都市里可算大家庭了。买菜做饭带孩子,还有自虐式又洗又刷的洁癖,每天蓬头垢脸心浮气躁,何来诗情画意?常有亲友夸我而今做得一手好菜,有乃父之风。父亲心里难过,背地说我丈夫:「我养一个诗人女儿,你家里一管家媳妇。从前为了让她专心工作,连茶都是我替她斟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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