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夏末的一场大雨,散了小城的暑气。

雨停后,到了晚间,空气里便添了些许夏日里难得的清凉。夜宵店外低矮的折叠桌前,坐在一方小马扎上等候老友的我,恰是因为这丝清凉,而不至于太过煎熬——与老友的夜宵局原是约在九点半,可夜宵店外的桌位换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店内挂钟的时针也早已指向了“十”,老友的身影却仍未从夜色中显现。

路灯下萦绕着飞虫,夜宵店外的烧烤车上方油烟逸散,缕缕不绝。许是为了除去雨后的湿气,炉车近处还燃着一盆柴火,时不时有迷路的飞蛾葬身其中。夜宵店的生意因为凉爽的天气而格外火爆,老板娘见我霸占着桌子不点单,似乎有些不悦,但仍然带着惯常迎客的笑容上前问我:“老板,准备吃点什么?”这句问话我刚到店坐下时回拒了一次,此时却不好意思再推辞,抬手向老板娘要了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与一碟拍黄瓜以作交差,然后继续等候老友的到来。

其实老友并非爽约,虽然其人未到,但他在微信上一直与我保持着联系,并向我多次致歉,告知我他在另一个饭局上难以脱身,请求我务必等他,他一定会来。倘若是寻常朋友,我可能早已寻个借口一走了之,但今日这位,实是多年未见,且近来因为高考考入顶尖高校而在县城里声名大噪,风头正盛,我也有意亲近叙旧。

老友叫屈光,是小时同村的邻居,也是曾经一起从村头疯玩到村尾、吹过牛闯过祸的玩伴。我虚长他两个月,所以经常以大哥自居,他则充当我的小弟。因为父母都外出打工,我俩从小都是由爷爷奶奶照看抚养,虽然同是留守儿童,我俩性格却截然相反——少了管教的我像是个混世小魔王,肆意张扬,一刻都闲不下来;屈光则天性内向喜静,木讷寡言,没有我的吆喝他基本不会出门。性格的差异在我们进入村小上学时以一种更为强烈的对比呈现出来:当我拿着不及格的考卷被爷爷用细短的竹枝撵得鸡飞狗跳时,他则端坐在桌前写着作业,面前的碟子摆放着因为考了满分而获得奖励的玉米糖,当然,偶尔写完了作业百无聊赖的他也会含着玉米糖趴在窗台欣赏我的窘态。

原本不出意外,我俩至少应该共同度过高中前的少年时光——村里的小孩历来如此,循着村小到乡中的轨迹一起成长。然而,五年级升六年级的那个暑假,县里来了政策,在聒噪的蝉鸣声中我们忽而得知村里的小学下学期就不办学了。当时我有过短暂的窃喜,将手中把玩的铁环高高抛起,欢呼雀跃,以为就此摆脱上学的束缚。后来发现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现实是每天需要比以往早起一个半小时,多走七八里路去邻村幸存的村小上学。屈光与我不同,他家里不想让自家孩子受此奔波,且也有心发扬屈光读书的天赋,便将屈光送到了县城的舅舅家寄宿,去县城的小学读书。

屈光舅舅来接他的时候,带了几个大西瓜,消息一传开,同村的孩童都聚集到屈光家不大的厅堂中想要一享口福,只是,没有人知道屈光即将离开。当我左右开弓,埋首在两手的两瓣西瓜时,屋外忽然响起引擎的轰鸣声,我循声抬头,视线穿过张开的朱红色木门,看到摩托车已经载着屈光扬长而去。坑洼的泥路使得车速并不快,车上的屈光频频回首,彼时的我并未觉察到他的留恋与不舍,只想着他是跟着舅舅去县城里过暑假了,于是迎上他的目光,坏笑着抄起一块西瓜皮,追出屋外往屈光离开的方向扔去。瓜皮的速度终究追不上摩托车,落在远处的泥地摔了个粉碎,屈光也消失在了道路的拐角。

后来,我便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见到屈光,然而,去了县城的他却愈发沉默,即便回了家,我也很少能招呼他见面。虽然时不时能从村里大人们的交谈中探听到他的消息——多是与学业有关,但屈光在我心中的面目却已逐渐缥缈模糊起来。

村里的黄泥路铺上了碎石,我也虚度完三年初中,中考一塌糊涂,我无心学业,选择南下投奔一个远房的表叔去打工,离开之前听闻屈光中考全县第一,去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等到水泥坦途连通起村里的家家户户,我回到了家乡的县城,张罗起一家小小的服装店,屈光高中名校的消息恰是在这年盛夏传遍了小城的大小角落,轰动全城——在他之前,我们这偏居一隅的小县城里从未有过考上名牌高校的学生。

消息传回村里,不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举村同庆。村口迅速支起了恭祝屈光高中的拱门,鼓风机卖力地“呼呼”,似乎也在为之喝彩,升学宴的流水席更是摆了两天两夜。白日里的烟花一发又一发升空,看不到光焰,只有缭绕的烟雾和不绝于耳的炸裂声。屈光家的荣耀成了全村的光荣,声势之浩大,旁村的人经过时都会艳羡几眼。

我自然也回村赴了宴席,就餐时瞧见在台上发言的屈光,他举手投足有些拘谨,言语间也有些磕巴,但是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简单烂漫,让人感受到他心底由衷的喜悦。台上的屈光细数着多年来求学苦读的经历,台下他的父母泪眼婆娑,心酸与骄傲同时在他们略显苍老的脸上浮现,神采飞扬。

那天席间,屈光和他父亲轮桌敬酒,我久违地与他打了声招呼,一把挽过他的脖子像孩提时一样勒住,嚷声道:“你小子出息了啊!”,满桌皆是欢声笑语,他憨笑着,举起手中斟满了椰汁的酒杯一饮而尽。席后,我借此机会加上了故友的微信,并约定在县城小聚。

也许是幼年的情谊尚在,我们在微信上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只是难以找到一个双方都得闲的时间相聚,只能一推再推。三番五次约正餐而不得,我们换了个思路,转念一想,夜宵也未尝不可,于是便约在了今晚。

盘中的黄瓜被我就着啤酒消灭了过半,盘底的酱汁从中显露出来,我竖起筷子伸进盘中,无聊地搅拌起剩余的黄瓜。正当我潜心于让每一片黄瓜被酱汁充分浸染时,对面一个身影突兀地坐了下来,我头还未抬起,喘着粗气的声音已从对面传来:“不好意思啊哥,这路可真挤,出租车都进不来,只能停在路口,我一路小跑过来的。”

仰首一望,一个精瘦的面庞映入我的眼帘,平头短发,深黄的面色有些微微泛红,我嘴角上扬笑道:“不碍事,没必要跑过来的。”

“毕竟迟到了,总归是有些抱歉的,跑过来显得有诚意嘛。”屈光的神情中满是掩盖不住的歉意。

“嗐,你最近是大忙人,可以理解的——”我正要招呼屈光喝口水歇会气,耳边忽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两位吃点什么?”夜宵摊老板娘眼尖心快,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我颇为无奈,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菜单,带着问询的眼神往屈光跟前一送。屈光一看,赶忙摆手道:“我不用了,刚刚才吃完,肚子还撑着呢,你点吧哥。”话音未落,老板娘便已别过头来,直愣愣地看向我。

其实,因为晚上忙着店里换季上新,我没顾得上吃晚饭,此时确实有些饿了。我没有多话,照着菜单点了不少烤串:“……然后,再来两瓶啤酒。”

“好嘞!”老板娘心满意足,返身准备离开。“等一下!”屈光突然开口留住老板娘,继而面向我说道,“那个——哥,我不喝酒的。”

我愣了愣,短暂的疑惑后恍然醒悟:“啊对,老板娘,只要一瓶啤酒,然后再拿瓶可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我对喝酒早已习以为常,但却忘了屈光才高中毕业,且还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优秀学生,自是不会沾染酒类的。

老板娘在手写单上做完修改,又抬起头向我们确认无误后,便向后厨报单去了。啤酒与可乐即刻被送了过来,我接过,将可乐往屈光递去,寒暄着问道:“怎么样,录取通知书到了吗?听说前段时间暴雨影响了物流。”

屈光边接过可乐边回道:“影响不大,几周前就到了。邮件厚鼓鼓的,我原本以为通知书只有一张纸,没想到花里胡哨的东西还挺多。”

“哦?还有些什么东西?”我停下正在倒酒的手,有些好奇,“可惜了,没提前问问你,不然让你顺道带上让我开开眼——我这辈子还没亲眼见过大学通知书长啥样哩!”

“也没有什么稀罕物,其实就是各种入学相关的资料而已,不过哥你要想看,随时欢迎!”屈光拧着可乐瓶盖不以为意地回道。

屈光的云淡风轻让我突然意识到我与他之间的一道鸿沟,那些他视若平常的事情,在我眼里显得尤为宝贵。我心下嗟叹,却不露声色,举杯笑道:“哈哈哈太忙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来,敬你一杯,再次祝贺你!”

客套的寒暄在举杯中结束,我们各自小嘬一口,聊起了小时的趣事和屈光的经历,期间时不时有烤串送上桌来。

“你说,当年那个音乐老师要是看到了你的新闻——他肯定看到了,怕不是要惭愧得无地自容。”我想起五年级时的一位老师说的话,忍不住气愤地幻想他的愧疚。五年级时的那节音乐课,喝醉的音乐老师姗姗来迟,进班时看到班级里吵嚷不断,也不知他是酒后失态还是心情不佳,各种难听的词句轮番上阵,将我们全班训了大半节课,气急时他曾白眼鄙夷道:“你以为你们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吗?能考上清华北大吗?一群社会的渣滓,知道什么叫渣滓吗?就是没用的废物!”

“你要是能碰到他,就该把录取通知书砸他脸上,让他看看谁是渣滓!”我越想越气,狠狠地咬下竹签上的牛肉,“怎么会有这种老师呢?幸好你后来去县里读书了。”

屈光听了,讪笑道:“县里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啊?为什么?”我有些惊讶,忙问原因。在屈光的回答中,我方才知道他在离开村子后的坎坷。县里的小升初政策是就近入学,因此即便屈光成绩优秀,也没能在县里的重点初中就读,而是被分配到舅舅家附近的一所口碑较差的初中。学生们浑噩度日,老师教学懈怠,内向且瘦弱的屈光成了校园混混们的霸凌对象,对学习的认真态度甚至沦为混混们取笑、孤立他的原因。

“那时候我就被他们堵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旁边是垃圾桶,他们逼着我把写好的作业一页一页地撕掉然后扔进去,我只要迟疑或反抗,耳光就扇到了我脸上。”屈光向我讲述着过往,却意外的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我反而听得火冒三丈:“你怎么不去找老师呢?你啊从小就这样,容易受人欺负,他妈的要是我在,非得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找过,老师不管。”屈光言简意赅,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哥,如果你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里边的人不是在扎堆聊天就是在打牌,你还会期待这些人能为你脸上的巴掌印主持公道吗?”

“那——那转学啊,不能转学吗?”我在多年后的此刻为当时的屈光出谋划策。

屈光点头道:“嗯,当时我也求着我爸妈让我转学,我爸妈也同意了,但是转学的过程却屡屡碰壁。”

我愈发不解:“没有找到愿意接收的学校吗?你成绩那么好,学校应该都抢着要你吧!”

屈光的语气此时变得急促起来:“愿意接收我的学校早就谈好了,只要原学校和教育局盖了章我就可以转学。可是谁又能想到,这简单的盖章却成了最大的阻碍呢?学校说需要教育局先盖章,跑到教育局后又说先得学校盖章,我妈带着我不厌其烦地来回两边跑,工作人员手边的两个章我盯着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但那鲜红的图印就是没有落在我的申请表上——唉!”屈光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彼时的困惑与挫败似乎又涌了上来,“当时我很不理解,我不过是想去更好的环境读书而已,为什么这种要求也不能被满足呢?但现在回过头看,就是踢皮球嘛,两边卡着我的学籍不放我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夜已深,忽然刮起了几缕凉风,虽是夏末,却让人生出些寒意。我趁机把话题撇开,张罗起屈光将桌子往火盆近处挪动。挪至火盆附近坐定,暖和了不少,也更为清晰地看到不少飞蛾被火舌吞没。我打趣道:“光子你看,这些飞蛾们也想取暖呢哈哈!”

屈光却未发笑,反问我道:“哥,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扑火吗?”

我摇头,屈光似乎也没有等待我的回应,自顾自地说道:“蛾子是一种依赖感光的夜行动物,温和的月光本能让它们在黑夜中自在穿梭,但当火光出现,人为的强光乱了它们的判断,诱引着它们前行,最终把它们吞噬。”屈光平静而缓慢地讲述着,仿佛不是在说蛾子,而是在说自己。

“别管蛾子了,后来呢?”意识到屈光正在陷入某种情绪的低谷,我打断了他的沉吟。屈光却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摆弄起桌上的竹签,他用手指捏住竹签的一端,来回地搓动着。

“后来我转学了,去了一所私立中学。”片刻的沉默之后,屈光将手中的竹签投入火盆,转身回答道。

“可是……”

“哥你是想问学籍问题吧?一千块——转入私立学校时我们家多交了一千块,学校帮忙把学籍问题处理了。”屈光洞察了我的疑惑,解答道。

我黯然失语,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话,喟叹一声后向屈光举起酒杯,屈光见状,也举杯回应。

“去他丫的!”我送酒入喉,高声吼道。旁人侧目纷纷。

屈光看着我,愣了愣,接着哑然失笑,将杯中的可乐一泼,一把拿过我面前的啤酒重新斟满,“去他丫的!”他大声地笑骂道,一饮而尽。

无论如何,屈光终于逃离了那所如泥沼般将人往下拉的初中,私立初中的收费虽高,但也实打实给屈光带来了焕然一新的、优越的学习环境。尽管一开始有着各种不适应,但最终屈光不负众望,在中考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成为了县里的状元。

“这个我知道,当时考完我就决定出去打工,你也清楚,我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中考成绩出来没多久我就南下深圳了,离开之前你考第一的消息在村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听到屈光提及中考结果,我接过话茬道,“我记得最后你去了市里读高中,对吧?”

屈光点头以示肯定:“对。不过,当时县里极力想把我留下来的。”

“那岂不是得给你很多优惠?”我继续发问。

“嗯,学费食宿费全免、重点班、给我爸妈安排工作、每个月给我生活补贴、帮我弟弟转学、将来替我申请国家专项计划,这都是当时县里两所重点高中的领导到我家里开出的条件。哦,还有,有一天晚上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个袋子到我家家访,袋子里是十万现金,只要我答应留下就能拿到。”

听着屈光的列举,我瞠目结舌。“但是,你还是拒绝了?”我有些难以置信。

屈光苦笑着说:“除了我的父母——他们听我的——所有人都在劝我留下来,但说实话,我无法信任他们,更无法信任县里的教育。不过,我并没有直接拒绝他们,只是反问了所有劝我的人——‘如果我高考没有考上重点大学,你们负责吗?’”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么硬气呢!”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敬佩,“那看来,没有人敢给你保证啰?”

“是啊!所以你看,他们自己都是没有信心的,却又想依靠我出成绩。”屈光的神色中显露出一丝鄙视,“如果有人敢给出这个承诺,也许当年我就留下来了。”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屈光终究放弃了所有的优惠条件,毅然决然背井离乡去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就读。时光荏苒,三年后的今天,高考高中的屈光成了全县民众口中交口称赞的学霸,说是“县城巨星”也毫不为过。报纸、电视台各种媒体的邀访不断,学校和教育局也登门邀请宣讲,甚至县里的企业也抛来橄榄枝为屈光颁发奖励。

“哥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我基本没有闲下来过,就是在忙着那些应酬。”屈光显然有些不胜其扰。

我揶揄他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县多少年没出过高材生了,好不容易才飞出个金凤凰啊!”

“嘁!”屈光却很是不屑,“有时候我觉得可笑至极,除了籍贯,我高考的成功跟咱们县又有几分干系呢?他们大动阵仗,倒仿佛是他们把我培养出来了一样。”

自从刚才屈光第一杯酒下肚之后,觥筹交错之间我俩已经喝了快五六瓶啤酒,我凝神望了望屈光,他的双颊如同红晕染开,在火光的映衬下已显出醉态来。

“传授经验?”屈光又冷哼了一句,“我几乎是被县里的教育追着往外赶出去的,难道让我给那些学生分享逃离的经验吗?”

“可你每一次都还是去了……”我没有接过他满是愤懑的话头,反而点破他的言行不一。说完,我把剩余的酒倒入我俩的酒杯中。

屈光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尖锐,一时无言,但短暂的静默后他开口道:“因为,我总还抱有一种期待,想着也许我的经历能够给那些学生们带去或多或少的希望呢?”

屈光的声音分明不大,我却感觉字字掷地有声,在夜色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敬希望,也敬你。”我莫名有些感动,最后一次举起酒杯。屈光使劲抿了抿嘴,也高举起酒杯:“希望他们比我好!”

酒杯碰撞,清脆的“当啷”声短促而过,隐没在人声嘈杂的夜宵摊中。

时近零点,屈光与我起身,准备相互告别离去。道路两旁的街灯早已熄灭,夜宵店外的火盆反而越烧越旺。作为唯一的光源,它的附近聚集的蛾子愈加多了起来,蛾子们晕头转向,螺旋飞舞,倾身以赴。

火苗跃动,火盆里间或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知是带着湿气的木柴那纤维断裂的声音,还是火中的蛾虫被烧得粉身碎骨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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