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小兰卖完废品路过一小店,正值午饭时刻,饥渴难耐的她便进店买了一包速食面包。出门时,她又折了回去,在门口的冰柜里选了一瓶牛奶,而不是一贯的矿泉水。今天她的心情很好,一车的废品卖了好价钱。
刘小兰揣着她的午餐,快速地踩着破旧的三轮车,头顶着火热的太阳,额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她得搜寻一处无人的阴凉角落,做一会儿午时的休息,同时慢慢享用这一餐。
当她来到一处偏僻的老街角的尽头时,眼前一颗高大的老樟树擎天而立,树冠密密麻麻的向四面伸展,像一把巨人的大伞。树下投下一大片阴凉,还有微风时而轻拂,让她甚觉舒服。刘小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两栋相对而排列的老旧平房,只离大树几米远。其中一栋的大门上红漆早已经脱落,还剩有少量的卷着边儿贴在门上,露出被经年的风霜雨雪腐蚀了的原木。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痴痴地望着她那条老黄狗吃食,有时面无表情地朝着大树这边瞅上两眼。
刘小兰眼见此处行人稀少,安静又凉爽,她望了一眼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树下捧着她的面包就开始大口咀嚼,嚼得两边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一瓶牛奶豪不斯文的往嘴里灌,像一个饿慌了的牛浪汉。她常常是清早出门,华灯升起才回家,一日三餐没个定准,总是饿了才想起了吃饭。
正吃得高兴时,衣服内兜里的手机贴着她的胸口震动起来,紧接着响起了一阵铃声。刘小兰并拢双腿,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和牛奶搁在膝盖骨上,掏出手机接听。
屏幕上显示是大哥的来电。刘小兰顿时心生疑惑,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心想着又会是什么事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这是刘小兰心里的第一直觉。怀着一颗揣测不安的心,刘小兰接通了电话,先喊了声,“哥”,然后便不出声了。
电话那头,刘大树没有爆出平常的大粗嗓门,而是用低缓的语气说话,这更不像他,“妹子……吃饭了吗?你……现在你在哪呢?还好吗?”
大哥难得的温柔,让刘小兰感动的同时更觉得纳闷,她拿起牛奶闷闷地喝了一口,暗自在心里思索片刻,才回道:“哥,我还好呢,你呢?还有爸妈他们都还好吗?”
大树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打趣回道:“唉,你大哥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爸妈他们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老人家嘛!不都是磨日子罢了。”
刘小兰被大哥的话逗笑了,心里的石头落下,叹了口气,回道:“是啊!咱兄妹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咱家啊!就欣欣这点希望。哥,欣欣这丫头真有出息,前几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在清华园里还做了学生会委员,特优秀了。”
大树听妹子这样一说,沉默了会儿,而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又低沉了许多,“这孩子啊!跟我不亲跟你亲,从没打过电话给我。这些年,孩子和我少亲近,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电话两头沉默一阵,刘大树从胸腔里透出一口气,摸了把鼻子,语气里透着酸味儿,“这孩子受委屈了,都是他的混爹造的孽。当初她考上清华大学还强扭着不去,舍不下爷爷奶奶,要不是老师三番五次的上门来劝说,她犟着性子,果真不会去上学。唉,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呢!”
不知不觉,刘小兰的眼角已落下一行行滚烫的热泪,它们有的滴落在地上,有的流进了她的嘴角,嘴里顿时尝到了一股咸湿的味道。想起她的侄女,刘小兰又何尝不心疼。这孩子一心想离开家,却又舍不下爷爷奶奶。考上了清华园,多少人都不能得到的机会,她却为了爷爷奶奶要放弃。
曾经让侄女害怕的事,成了她们姑侄俩深埋在心里的秘密。现在,侄女离开那个家了,刘小兰也多了份安心。担忧侄女的心刚放下了,她又不禁担心起自己的爸妈。她转而擦了擦眼泪,语气有些急切地说出她心底的牵挂,“哥,欣欣不在家,妈中风了也不能自理,爸每天忙,不定哪天忙晕乎了,你一定要时常去看看。爸这两年身体也垮得狠。我常年在外,浩浩也还没找回来。我真害怕回去,不想让他们看着失望。”
“妹子,这个你放心,你哥虽是个混球,对咱爹娘还不会犯混。每天晚上,我都去院子那边看看,有事就帮帮忙,都是帮着把妈安顿好了才过自己这边来。” 大树说这话时,音量明显提高了许多,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仿佛这是一件让他感到自豪的事。
刘小兰听大哥说着这番话落心不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对大哥不免少了些责怨,多了些温情。
“妹子,浩儿还是没有一点音讯吗?” 刘大树急切地想知道外甥的消息,忍不住又撮到这个敏感的话题。
刘大树一说到这个话题,空气就像冻结了一样,电话两头都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刘小兰的心像从云端跌落谷底,眼神暗淡下来,心腔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顿时感到压抑沉闷,连树下微风徐徐扫面,也让她感到燥热难耐。连同她的心一起沉下来的是她的希望,找回浩浩的希望随着她头上逐渐爬出来的白丝却越发显得渺茫。
刘小兰将湿淋淋的后背向后躺靠在粗糙的枯老树皮上,两眼呆愣着望向前方,路口一两个路过的行人,和她一样,被燥热的空气抽去了精气神。
过了好一会儿,大树发出一声粗重的呼吸,打破了沉默,“妹子,别再这么为难自己了,找个好人家重新开始。你还年轻,浩浩已经走失十多年了,再找回来就像大海捞针,你们母子情缘这么浅,何苦呢!”
刘小兰一听到大哥要他放弃他的浩儿,瞬间激动起来,语气也怒冲冲,“哥,你别说了,找不回浩儿,我有什么资格去谈幸福?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拿一生去赎罪也不为过。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找不回我的浩儿,你说我还留着这条贱命做什么?”
刘小兰的怒气不是冲她哥而发,而是冲着自己,找不回儿子,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刘大树听妹子对自己的这一番控诉,心里也跟着难受。他烧着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烟蒂燃尽,他才用脚板摁灭在地上。
“妹子,别太自责了,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是你命中注定的一个逃不出的劫。” 刘大树又做了个深呼吸,语气低沉了许多,顿了顿,话就变了方向,由刚刚劝导的话改成了附和支持,“没事,妹子,哥陪你一起找,咱找遍全中国也要找回浩儿。”
这一通电话竟然就这么断断续续的聊过了一个小时,直到手机开始微微发烫。刘小兰很是惊讶,什么时候起,他们兄妹就这么走近了。难道真是“患难见真情”吗?他们兄妹俩可不曾打过电话聊这些家里长家里短的事。
刘小兰为他们兄妹的这份难得的亲近感到惊喜时,可又不免心生些许疑惑。她索性试探性地打趣她哥,“哥,今天,我们倒还真像兄妹聊到了一块儿。以后这样就好了,刚看到你的电话,我只当你又是出了什么事呢?”
果然,电话那头大树突然就不吱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一阵,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口。
刘小兰了解她大哥比了解自己还要透彻,她在电话里都像能看到他哥这时的窘态,当下便确定他哥又是有事找她帮忙。
“我说吧!我哥咋会和我无缘无故的唠嗑家常呢!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又不是别人。” 刘小兰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话,缓解他哥的尴尬。
刘大树干咳了一声,然后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呵呵笑了起来,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还是俺妹子了解我。大哥今天确实是有事要求你,不过今天这事,不是为了我。”
刘小兰随手拿起那块还剩半截的面包,呆呆地咬了一口,在嘴里生硬的嚼了一下,没了一点刚才的滋味。
“大哥能为谁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人呢,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刘小兰说这话时,看到地上散落的面包渣引来了一群蚂蚁,有一只爬在了她的脚背上,她伸手捏在手指上用力捏碎了它。
“妹子……我本不该为她求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嫂子,那也不怪你,是她混,不遭人待见。可她再混,也是你大哥娶进门的人,那婆娘有事,我也不能甩手不管,你说是吧?” 刘大树鼓足了一口气,把这难为情的话一口气说完。
刘小兰听到是陈玉芝的事,她就在心里抵触起来。想着她那张尖酸刻薄的嘴脸,心里就升起一股厌恶之情。尤其是对她爸妈的态度,以及对待自己侄女的态度,刘小兰就恨不得给她个教训。可大哥今天这样绕上几个弯来为她开口,她也不忍心太驳了哥的面子。她强压住心里的怨气,不以为然的反问:“她能出什么事呢?比谁不厉害来着。”
刘大树听出妹子的心思,也附和着妹子的话,酸了陈玉芝一把,“唉!这婆娘再厉害,现在也该岔气了。你不知道,她儿子摊上大事了。”
“他儿子的事,也不关我的事。” 刘小兰打断他哥的话,语气里还是透着酸味儿。凡是跟陈玉芝有关联的事,她都懒得费心思。
刘大树知道妹子不是那般一点情义都没有的人,她虽然很不待见她嫂子陈玉芝,可也没嫌弃过她的孩子,他便想着他妹子不会对这个孩子袖手旁观,便还是把陈玉芝儿子犯的事说了出来,“她儿子上个礼拜入室抢劫,还把人家的女娃儿强奸了,你说他混不混?你当抢多少钱呢?统共不过一千元,这孩子算是毁了。”
刘小兰听到这事,顿时发出一阵惊呼,手中的面包掉落在地,裹了一层灰尘,牛奶也泼了出来,弄得大腿上湿了一大片。她突然想到了她的侄女,心就咯噔跳个不停,嘴里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紧紧的按住胸口,庆幸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的侄女欣欣身上。
有好一阵,刘小兰才愣过神来,她为陈玉芝的儿子感到可惜,对着电话叹息,“唉!这好好的孩子算是被他那个糊涂娘毁了。都是陈玉芝糊涂,孩子犯了错还纵容,能不出事吗?”刘小兰顿了顿,转而又怨起她大哥来,“哥,你也有责任,孩子都是好的难学,坏的一学就会,你们俩都没有给孩子一个好样,唉!这孩子真是可惜了。”
刘大树任由妹子数落,自觉自己确实如妹子所说,便也对自己自嘲一番,“妹子,你说得对,我和那婆娘都有责任,没有管教好孩子,不然孩子也不会犯下这么大的事了。”刘大树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又开始自叹自怜为自己辩解,“妹子,话又说回来,咱又能教他点啥呢?我们没文化,没正儿八经的工作,自己都管不好还怎么管得好他?”
“好了好了,哥,你别又说那些了。现在,陆稳波是被抓起来了吗?” 刘小兰懒得听他哥那老一套的丧气话,都听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没变。
刘大树听到妹子不耐烦的语气,嘿嘿笑了笑,打住了自己的话头。刘小兰听得他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他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才缓缓的说,“这月初,这孩子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了大半月不见踪影,昨天大半夜的突然跑了回来。当时,我见他的样子慌慌张张,神情恍惚,才问出了这个事来。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遇到事了也少了锐气。当时,那婆娘还叫他儿子出去好生躲着。我看着不行,便非要他去了派出所自首。” 刘大树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语调突然就高了起来,“妹子,你哥混,关键时候哥可也不糊涂呢!”
刘大树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很好,语气里不免有点洋洋得意起来,刘小兰虽然内心里很认可他哥这次的行为,并想赞许他一番,可一想到他哥那个得一寸进一尺的性情,她把认可的话就藏在了心里,暗自思量一番,她把问题又直指让她反感的大嫂,“哥,那个陈玉芝还真是一点不改,什么事都只想着推卸责任。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认识自己的错误,迟早还得栽沟里去。”
刘大树听着妹子的话,顿觉在理,忙说:“是是是,躲着越发毁了,现在关到了少管所,至少比我们管着强,指望她娘,更毁了。”
紧贴在耳边的手机发烫,刘小兰的脸也又红又烫,一说到陈玉芝,她的情绪就浮躁起来,语气里也带着怒气,“哥,以后,你可要管管那个女人了,不能再这样任她犯混了。”
刘大树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虽然他是大哥,可更多的时候,她的妹子充当了一个大姐的角色,总是为他操碎了心,不时地对他说教一番。妹子在电话里说他时,他把烟头扔在了脚边,拿脚板使劲的踩,踮着脚尖在地上将烟头在粗糙的地面上磨了一圈,烟头也就磨得碎成了渣。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妹子说的话是实话,“是啊!不光是她,出了这个事,我也有些责任。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和他娘都歪着,还指望孩子好哪去?”
刘小兰在电话的另一头摆了摆头,又无奈的笑,她对她哥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妹子,你还别说,这婆娘自他儿子出了事后倒少了威风,这几天茶饭不思,像变了一个人。” 刘大树虽然语气里对陈玉芝很不屑,内心里却又是另一种不想让他妹子知道的心境。
“那要真是那样就好了,就怕她还冥顽不灵的混,不光糟蹋了孩子,也糟蹋了自己。” 陈玉芝泼辣蛮横的形象早已经植根在了刘小兰的心里,对他大哥的这番话还是半信半疑。
刘大树听不出妹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好还是硬着头皮说,“妹子……还得你帮个忙,姐夫以前人脉广,认识的人也多,看看能不能找个人搞点关系,让孩子在里面少挨些罪。你知道的,这世道很多人都是见钱眼开,见人行事的。” 刘大树说到这儿支支吾吾一阵,用很低的声音又说,“这是你嫂子托我拜托你帮这个忙,她拉不下脸来找你。”
“哥,人走茶凉,张良明都走这些年了,谁还认得我呢?再说,我好多年都和他们没有交集了。” 刘小兰觉得他哥这么想真是糊涂,不管是他求还是那个陈玉芝求,她都觉得荒谬。
刘大树这回从妹子的语气里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再吱声,独自在心里想其它的办法。可越想越丧气,自己一没钱二没权三没个像样的朋友,除了她妹子,他想不到还有谁能帮他。
他闷闷地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还剩大半截的烟头又被他踩灭在了地上,他望着地上的烟灰,用低缓得像没了力气的语气说,“妹子……算了,也不难为你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再去想想其它办法吧!”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一阵盲音。刘小兰盯着手机发愣,怪自己刚刚对大哥说话太冲,想对他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感觉说不出口。她失神地望着那掉落在地已碎成渣的面包和大半瓶的牛奶,肚子里一点饥饿感也没有了。她的思绪如风中摇摆的柳絮,胡乱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