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散文)

是张承志诱惑我辞去了公职。在《荒芜英雄路》里,张承志说:职俸尽退,人如再生。辞职的那种感觉在张承志那里简直好极了。于是我也就辞职了。辞职后,我就来到了珠海这个著名的经济特区。

我穿过江苏、上海、浙江、安徽、江西、湖南,然后又穿过广东,这以后才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到了珠海。那时侯,我满身满心的疲惫。珠海的情侣路大名在外,我早就想一睹芳容了。旅程中我就在不断地想象。我非常诗意地想象着我在珠海的生活。我想象着我将在珠海大红大紫飞黄腾达。现在,我终于可以非常悲壮地走在情侣路上了。但我的身边没有我的女人。我的女人还留在内地。看着茫茫海域,迎着阵阵海风,我的心绪莫名其妙地茫然而凄凉。

我进了一家由武汉人创办的私立学校。我的性质没有多大的改变,还属于灵魂工程师那一类人。但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却有了很大的不同。炎热的天气,繁杂的教务常常使我想起内地一灯如豆的宁静,想起我心爱的电脑。在制作教案时,我时常抬起头望向又高又远的南国的天空。这时候,我就在想一个我实在搞不懂但却又是非常简单的问题:我来干什么?

我想起刚到珠海的那一天:当我的一双脚蹭到珠海的地面时,我最急切的愿望仅仅是洗一把澡。什么伟大的想法都在我的脑海里消失殆尽。后来我站到了水龙头下,任温热的水冲刷着我肮脏得有点发臭的身躯。我看着从我的胴体上随着皂沫流下的污水的时候,心里便有点凄楚难言。这时候我就想哭。这时候我想起了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说过:我们是一群无望的偶然的生物,被扔在了这个没有我们也必然存在的世界上。他独语般地说,人的存在具有一种问题的形式。我信这句话。我就是一具有问题的身躯。我时常问自己:我是谁?谁是我?我要走向哪里?我来这里干什么?

脑子里经常有问题折腾的人一定是一个活得很不好的人,也一定是一个很有点问题的人。但我清醒地知晓一点: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如果没有问题那将是非常糟糕也非常可怕的事情。现在折腾我的问题是:当我抛却了过去的一切之后,我便再也无法停止动荡了。哲人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现在看来我已经再也不可能诗意地栖居了。我会一直走在路上。最好的状态也只是有一个可能的栖止的时光。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诗意地栖居?当然问题还有它的另一面:过去我曾经有过什么诗意的栖居吗?

现在有一个非常时髦的语汇叫做主流社会。我不知道什么是主流社会,但我知道主流社会与精英群体是与我无缘了。进入主流社会,走进精英群体,客观上说是我们这些读了几天书的人的梦想。但十几年的人生坎坷,使我渐渐地领悟到一点:像我这样生活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人民教师与自由作家,是很难圆什么精英梦的了。大学毕业分配无异于第二次投胎,而分配大权不在我们的手上,也就是说我们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十几年来,我在乡村一隅苦心经营文字,但最终变成铅字的也就那么十几万字。我的一个在《南京日报》工作的好友和我一样在大学时代就开始一起编织文学梦了。现在,他已经成为国内非常著名的作家了。他的一篇叫做《哺乳期的女人》的短篇小说竟然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他再也不是什么文学爱好者而已经是文坛上的重量级作家了。他对我的境况表示了很大的理解,也为我对文学的执著感动。他说,你真的很不容易!好歹我是用《南京日报》的信封投稿,而你的那些从乡村寄到都市的文稿很可能编辑先生们看都不看的。我对他苦笑笑,说,这就是命!

现在我总算走出乡村了,所以我很庆幸。虽然今后我可能将永远在水泥钢筋包围的水门汀路上流浪,但毕竟我已经能够如铁凝所说我来到了流动不止的城市了。我可能一直在路上走着,但我也将能够更深入地走进人群,一直在走人生的长途。我想在我收获风尘仆仆、落寞疲倦的同时,我也会收获一笔很丰厚的人生积累。我想过我的人生结局:有一点是会和所有人都一样的:我们或升入天堂或落下地狱。但有一点我将和很多人都不一样:那就是我永远有一种在路上的感觉。

这个感觉很好,在路上毕竟是让生命运动起来而拒绝了生命的静止。而且,我又清醒地知道一点,那就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有很多人和我一样,都走在路上。

1999.9.于珠海


附记:文章写完后,觉得实在想说一点题外的话。这篇文章不知道什么原因,屡遭退稿的厄运。后来才知道问题出在题目上,我的题目与那本美国经典名作、著名作家克鲁亚克的《在路上》撞了车,而且都是说的在路上的事。当我在途程中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的中国大陆上,“在路上”(On the road)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流行的词了。中国的事儿到了现在有点特别,一流行就很丑恶。克鲁亚克是“Beat Generation”(我国传统的译名是“垮掉一代”未必达意)代表作家。《在路上》被列入二十世纪百部最佳长篇小说之列。他的《在路上》是作家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一口气在建筑用绘图纸——9英寸宽,119英尺8英寸长的打印纸上一气呵成写就的。克鲁亚克实在太伟大了。他的写作方式也有一种形而下的在路上的色彩。

我经常做些与伟人撞车的蠢事。这实在没有办法。好在我还没有碰上“江湖夜雨十年灯”那样的伟大撞车,这就什么都好说了。

最近我在路上的状况停了下来,为避免撞车这一类伟大的事再度发生,2001年下半年,我花了两千多元钱购置了一些书。需要说明的是我绝不是为了装饰书橱。客观上说,我还没有房子。有了书橱还真不知道放在哪里。一个男人到了2000年还没能拥有自己的房子,说起来,也真的有点悲哀。在那么多书里,我就买到了一本克鲁亚克的《在路上》。总算知道了编辑先生们为什么不发我这篇散文的理由,因而心里谁也不怪了。

                               2000.11.修改、附记于张家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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