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城·徐福

    1

    世间真有长生之法吗?

    2

    传闻徐福乃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对方术极为精通,曾在琅琊一带施药治病,在坊间名气颇高。

    正一心寻求长生之术的秦始皇听闻其名,便派人请其入宫,向其讨教长生之法。

    徐福听完秦始皇所述,连连摆手称否:“生与死乃是天道运转中的一个自然规律,所以不可逆。”

    秦始皇听后无比失落,吩咐赵高赏其千金后便遣他离去。

    离开皇宫的徐福背脊早已被冷汗浸湿,秦王威名远扬,为一统天下不知杀害了多少生命。

    而自己一小小方士,初见龙颜便犯了欺君之罪。

    长生之法不是没有,而是不能给。

    鬼谷子曾在偶然间得到三枚长生丹,凡人只要服下其中一枚便可达到“长生”之效,但代价却是让那人变成不死不灭的吸血怪物。

    他穷极一生都未曾找到解决之法,在把长生丹交与徐福之时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服丹,更不能让丹药落入自私好杀之人手里。

    秦王坐拥天下,一生不知杀了多少人命,若丹药落入他的手里,人间定会变成地狱。

    一念至此,徐福再次擦了把汗,匆忙出了皇城,隐入夜色之中。

    他想尽可能的远离皇城,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和秦王有任何交集。

    3

    如徐福所愿,秦王在得知他无长生之法后,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

    但是时隔三年之后,他却不得不主动找上秦始皇。

    据鬼谷子留下书籍里记载所述,遥远的海外有三座仙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山中有仙人居之,寻到仙人便能找到长生之法。

    徐福虽是方士,却对求仙长生之事从无执念,因为他坚信生与死不过是天道轮回的一部分,不可逆转。

    若强行逆之,必会付出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

    可如今,哪怕代价再沉重,他都必须去逆一回。

    因为他的妻子阿沅就要死了。

    阿沅是他途经齐国故地时认识的女子,山村里爆发了瘟疫,整座村子里的村民或是奄奄一息,或是痛苦哀嚎。

    只有阿沅拖着同样孱弱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从井里打着水,耐心的给村民们熬着药汤,一碗碗的送到村民们面前。

    有的村民被病痛折磨久了,暴躁的打翻了她递过来的碗,药汤撒了一地,她也不生气。

    她对着打翻药汤的村民虚弱的笑道:“总得试试的,既然还活着,就不能先放弃自己。”说着又为那人重新端来一碗药汤。

    徐福在村外看得一清二楚,只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善良的姑娘。

    官兵们为防止瘟疫外泄,派重兵把守出村的路,但凡是村里的人想要逃出来,通通一刀砍死。

    徐福提步上前,官兵们架起了刀,厉声斥道:“这个村的瘟疫极为严重,不想死就滚远点。”

    徐福拍了拍肩上的箱子,笑道:“我懂些医术,我想进村替村民们治治病。”

    听闻徐福是想替村民治病,官兵们神色温和了许多,一阔脸官兵上前劝道:“先生还是走吧,此病无解,在您之前已有多位大夫进村,却无一人活着出来过。”

    “您看看那位熬药的女子,也是一位大夫……”官兵指了指村中忙碌的姑娘,叹息道:“她也是进村治病,结果病没治好,自己却染上了瘟疫,如今出不得村,只能死在里面了!”

    徐福听后浑身一震,不解的道:“既是进村治病,兵爷为何不放她出来?”

    “不是不放,”阔脸官兵惭愧的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瘟疫传播性太强,放一人出,便是害万人死!”

    徐福点了点头,既然没法治,就只能杜绝它继续传播。这种做法虽然有些冷血,却也无疑是最好的解决之法了。

    “劳请各位兵爷让让路,我还是想进村一试。”徐福轻轻一揖,认真的道。

    阔脸官兵怒目圆瞪,一改之前的友善,大骂道:“老子给你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都说了这瘟疫你治不了,去了也是送死!”

    “那是我的事。”徐福依旧含笑,自顾的道:“学医者当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哪有躲着疾病的道理?”

    阔脸官兵语塞,身后一群官兵皆都无奈摇头,又是一位自诩医术高超能治百病的顽固大夫。

    4

    那天的吵闹声阿沅听在耳里。

    本想提醒这位先生瘟疫实在严重难治,让他莫要冲动进来。

    实在不行他可以在村外配药,自己在村内告知他瘟疫的症状,这样就算治不好瘟疫,他最起码不会被感染。

    结果她看到徐福像个孩子般跟官兵们玩起了“捉迷藏”,趁着官兵不注意一溜烟就窜了进来。

    “懂点医术的人都是蠢货吗?想死拦都拦不住!”

    村口响起了官兵们气急败坏的声音。

    阿沅“噗”地笑出了声,这一幕和她当年偷跑进来的时候何曾相似!

    可想到自己如今的状况,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5

    阿沅从未见过,同样的药方竟能以和原药方内截然不同的药材搭配熬制。

    有的药方里甚至加上了数味毒药,这种配药方法真是闻所未闻。

    医理里虽有以毒攻毒的说法,但徐福的每一次配药都看得她心惊胆颤,忍不住怀疑徐福到底是在炼药还是炼毒。

    反观徐福,那张年轻儒雅的脸上始终平静自若,虽偶尔眉头轻蹙,但很快又会露出一个通透的笑。

    他选材分药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施药看病时却细心入微,阿沅一时竟看得呆了。

    “阿沅大夫,这是我熬制的第一副药,你可敢先行尝试?”

    徐福擦了擦额头的汗,端着一碗汤药向着阿沅缓步走来。

    阿沅闻言一愣,她可是亲眼看到徐福往锅里加了八味带有剧毒的药材。

    “这……”

    徐福越行越近,汤药散发的奇异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要把她熏倒在地。

    她忐忑的问道:“徐……徐先生有几成把握?”

    徐福闻言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也罢!”阿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反正我已经感染了瘟疫,早晚也是一死,此次就当我最后一次为村民们尽力了!还望徐先生保重自己,莫要感染瘟疫,早日研制出解治瘟疫的药方!”

    话罢她从徐福手中抢过汤药,一饮而尽。

    喝完汤药的她随之重重倒地,这着实吓了徐福一跳,急忙转身查看自己的药方是否出了偏差,或者是否是药量下得重了。

    就在徐福万般焦急之时,身后却响起一道疑惑的声音:“这是地狱吗?怎么这么眼熟?我是不是死了?”

    “呀!徐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死了吗?”

    徐福转身,一脸黑线。

    阿沅安慰道:“不用自责的徐先生,我不怪你毒死我的!”

    6

    村子里的瘟疫被被徐福一碗“毒药”便治好了,但他自己却惹上了“大麻烦”。

    阿沅叽叽喳喳,似对徐福的医术极为崇拜,嚷嚷着要拜徐福为师。

    徐福不同意,她便硬拖着徐福跟她一起做游行医。

    徐福不愿,她便死皮赖脸的跟着徐福,反正是游行医嘛,往哪边走都是一样的。

    只是一遇到有人沾染恶疾病痛,徐福就会被她推到前面,有时候推不动徐福,她便自己上前医治。

    徐福看不过,便只得自己亲自出手。

    这位年轻的姑娘医术不怎么样,却有着一颗真正的医者仁心,只要遇到有人沾染病疾,她就会变回那位小山村里的善良大夫。

    “要是话少些就好了!”

    徐福看着正在悉心的照料老妪的阿沅,烛光把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在土墙上温柔的悦动着。

    不知不觉间,阿沅已经跟了他一年之久了,在这一年里,他虽始终无法适应阿沅话多的毛病,但却也无法抑制的爱上了她的善良。

    7

    阿沅跟着徐福走南闯北,四处行医,相互之间早已互生情愫,可却始终无谁主动吐露爱意。

    直到阿沅患上了不治之症。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初始之时阿沅只是感觉到轻微疼痛。

    她以为是最近颠簸太急,所以身体有些不适,也就没太在意。

    直到后来疼痛忽地加剧,浑身的生机都在极速流失,徐福发现之时毒疮已经长满了阿沅的手臂。

    这是一种他从未听闻过的怪病,所以别说救治,他连下药都不敢。

    毒疮越长越多,直到蔓延到她的脸上。

    阿沅一生救过很多人,可当自己染上了怪疾之时,所有人都对她避而远之。

    他们看着阿沅丑陋的样子,也跟着露出了自己最丑陋的模样,以恶毒的话语驱赶阿沅,生怕阿沅的毒疮长到他的身上。

    只有徐福,背着她一步一步的走着,不愿意放下她。

    “你……放我下来吧!”

    天刚下过雨,阿沅看着水潭中的自己的倒影,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每一缕光亮上都闪烁着狰狞的毒疮。

    徐福闻言暗骂自己,为何赶路要赶得这么急,应该等地上的水干了再走的。

    “求你,放我下来好吗!”

    见徐福毫无反应,阿沅出声哀求道。

    徐福感受到脖颈间的温热液体,心疼的道:“别怕,等翻过这座山,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咸阳城的药材比较齐全,我一定能研制出治好你的药方。”

    “你不要骗我了好吗?这哪里是药材的问题,你根本就连下药都不敢!”阿沅泣声道:“你让我死得痛快一些好吗,我真的……真的难受极了!”

    徐福置若罔闻,依旧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背上的阿沅却忽然猛烈的挣扎起来。

    徐福一个踉跄,两人都摔倒在泥路上。

    阿沅倒在了水潭里,看着水面上那个满脸毒疮的怪物,一边挣扎着离开水潭,一边绝望的哭喊着。

    “你走!你走开!”

    看着徐福就要上前,她一边往后退着,一边抓起地上的泥石向着徐福扔去。

    徐福被扔得满身泥渍,石头砸破了他的额头,他却浑然不觉,一边试探着走近阿沅,一边柔声道:“阿沅,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治好你的,你别放弃自己好吗?相信我……我一定,一定能治好你的!”

    “不!不要!我不要!”阿沅一边哭一边摇头:“救我?你凭什么救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

    “我知道你嫌我话多,我知道你嫌我医术低微不自量力,我知道我死皮赖脸的黏着你让你很厌恶,所以我求求你,别管我了!让我死!让我死好吗?!”

    又一块石头砸到了徐福的眼睛,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张开伸到面前,阻挡着不断砸过来的泥石树枝。

    他道:“没有,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更没有厌恶你。相反,我很喜欢你,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子,所以请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救好你的……”

    “喜欢?”阿沅哭着笑道:“喜欢……你若真的喜欢我,怎会连做我师傅都不肯!”

    “我……”徐福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的拒绝,竟成了阿沅至死都要耿耿于怀的事。

    看着泥潭中满身泥渍,自嘲大哭的少女,他勇敢的,近乎咆哮的道:“我拒绝做你师傅,是因为我根本不想做你的师傅!”

    “我只想,我只想做你的良人!”

    山野间忽地陷入了寂静,阿沅也怔怔的安静了下来,徐福看准时机,猛的扑上前抱住了阿沅。

    “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的!”

    阿沅挣扎道。

    徐福轻轻低头,汹涌而又热烈的吻上了阿沅满是毒疮的唇。

    他在用行动证明,自己对她,不是怜悯。

    8

    他们的婚礼是在破旧的山庙里举行的。

    无人供奉的山神成了他们婚礼唯一的见证者,山神脖间的红布成了阿沅的红盖头。

    徐福轻轻上前,温柔的揭开了阿沅的盖头。

    阿沅紧张得浑身颤抖,一时间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她低下长满毒疮的脸,失落的道:“别的女子新婚之日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样子,而我却是如此的丑陋……”

    徐福伸手温柔的抬起她长满毒疮的脸,望着她那被毒疮遮掩了大半的清澈眼眸,认真的道:“你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阿沅默了默,自顾的道:“可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有什么不真实的!”徐福重重的把她搂到怀中,“这下可真实了一点?”

    “更不真实了!”阿沅俏皮的道:“徐先生居然说得出如此动人的情话!”

    “我……”

    “我现在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第一个给我喝治瘟疫的药了!”阿沅忽然甜甜的道。

    “哦?”徐福疑惑的道:“为何?”

    “那是因为你从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那倒不是,主要是因为就你离我最近……”

    “你!”

    “那我问你有几成把握的时候你为何要摇头?还不承认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这可更冤枉了!”徐福无奈的道:“我摇头是想说我在治病救人这上面,从来用不上‘几成’这个词。只要我敢治,那就肯定是十成……”

    “那对我现在的怪病,你敢不敢治?”阿沅忽然问道。

    徐福沉默了很久,久到阿沅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才轻轻开口:“不敢治,但对于能让你活下去,我有十成把握。”

    “骗……你骗人!”阿沅如梦轻喃。

    徐福的胸前却早已被热泪浸湿。

    9

    徐福没有骗阿沅,因为他的手里有三枚长生丹。

    只要服下长生丹,便能让阿沅拥有长久的生命。

    他想阿沅能继续活着,却不想阿沅变成一个吸血怪物。

    根据老师留下的书籍所述,大海深处有三座仙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山中有仙人居之。

    三枚长生丹便是分别从三座仙山中流出,几经辗转落入老师之手。

    他不禁在想,既然长生丹是从仙山中流出,那解决长生丹的负面功效的方法肯定也在仙山之中。

    仙山缥缈虚幻,可能并不存在,但为了阿沅,他必须出海寻找仙山。

    可自己孤身一人,别说寻仙山可能遇到各种的阻难。便只要是在海上遇到夺海的贼人,都是难逃一死。

    当今天下,能派重兵护自己出海的只有一人。

    那便是秦王。

    既因为他坐拥天下也,也因为他对长生极为渴望。

    于是徐福上书秦王,称自己已找到长生之法,但那方法的成功率只有一半。

    为了获取秦王的信任,他甚至交出了一枚长生丹。

    他对秦王说,此丹药名曰长生丹,只要服下便有五成机会获得长生。而另五成,有可能是变成吸血怪物,有可能会永久死去。

    但如今已找到解决之法,那便是前往海中仙山寻不死草,只要把不死草与长生丹同时服下,便可返老还童,长生不死!

    秦王听后大喜,不仅派重兵护他出海寻山,还拨了无数粮食钱财作为他的出海物资。

    他在出海前请求秦王,让秦王派人认真照料他的妻子阿沅,每月在房中焚烧一炷他配置的药香。

    药香是他溶解一枚长生丹和无数药材炼制而成的,这是他想到的唯一能暂时护住阿沅不死的方法。

    长生丹不能直接服用,但是以其炼制药香却能控制她的病情不再恶化。

    秦王欣然应允,把这件事交给了中车府令赵高。

    10

    虚无缥缈的仙山比徐福料想中的还要难寻,他带着大军刚出海便迷失了方向。

    起初之时赵高知徐福出海是为秦王寻求长生之法,丝毫不敢怠慢他的妻子阿沅。

    可就在徐福出海的第三年,赵高把那个秦王赐给阿沅修养的庭院锁了起来,再也没进有去过。

    等徐福归来之时,那间庭院布满了蛛丝,满园的桂花树早已化作腐木。

    他颤颤巍巍的打开房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夏日的暖风驱散了那股恶臭,也掀起房中的阵阵尘灰。

    那尘灰迷疼了他的眼,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着,十年未曾打理的胡须挡住了他干涸的,欲哭却无声的唇。

    赵高望着满脸胡须,披头散发的徐福,眼中有些阴晴不定。

    若徐福未替秦王寻到仙山,那他的妻子死了便死了,实在不行他可以连徐福一起杀了。

    可若是徐福找到了仙山,那完的就是自己了……

    “徐先生,陛下问徐先生出海十年,可曾寻到仙山。”

    赵高开口问道,尖锐的声音格外刺耳。

    徐福却仿似没听到般,他一步步的走进里屋,那些他精心炼制的药香还堆在墙角,隐约已经化为灰尘的一部分。

    床上的帷布早已烂到腐朽,那本该满身毒疮的人儿也被岁月风干得只剩几根白骨,白骨上还覆这很厚一层尘灰。

    徐福如被抽尽所有力气般,无力的跪到在地。

    沧海中失去方向,无数次的死里逃生都没有让他感到绝望过,可这床上的几根白骨,却让他一下子失去了活着的力量。

    “阿……阿沅……”他喉结微动,吐出几个晦涩干涸的字。

    “对……对不起……对不起……阿沅,对不起……”

    他跪着爬向那张冰冷的床,搂起床上的白骨,用力的拥入怀中。

    他想当时若是自己能这样一直抱着阿沅,不在乎她是否会变成吸血怪物,自私的喂她服下长生丹,那该多好。

    可现在没了,阿沅没了,一切都没了。

    只留下这一堆白骨,和那块已经褪了色的红盖头。

    床的内壁上还印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指印,那印记并没有被时间抹去,反而越沉浸越是刺目。

    一瞬间他仿似感受到了阿沅的无力,那种浑身疼得只能绝望扭动的无力。

    阿沅满是的毒疮的手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可以握住的东西,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可身上早已没了任何力气。

    手早已痛到麻木,手心中一个个毒疮在床沿上磨破,那鲜血溅射得留下一个个的血印。

    她好想死去,但是她不愿死去,她还要等她的丈夫回来。

    她绝望的呼唤着,希望有人能进来救一救她,给她点上一只止疼的药香。

    可是没有,她叫破了喉咙,嘶声力竭了也没人愿意进来看她一眼。

    她只得在漆黑冰冷的屋子里,一边期望,一边绝望的死去。

    她期望着她的丈夫能在下一刻回来,可她等到绝望她的丈夫也没有回来。

    “徐先生,陛下问徐先生出海十年,可曾寻到仙山?”

    外面再次传来了赵高尖锐的声音。

    徐福痛苦的拥着阿沅,那双绝望的眼睛逐渐亮起了凶狠的目光。

    阿沅死了,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啊!

    “找到了。”他对着外面,一字一句的答道。

    听到他的回答,外面宁静了片刻。

    然后赵高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跪在地上颤声道:“徐……徐先生,关于您夫人……不关小的事……”

    他爬着上前,卑声解释道:“您出海后数年了无音讯,陛下以为您骗了他,所以……所以让小的锁了这个庭院……”

    徐福安静的听着,并没有答话。

    他若是此刻能冷静一些,便可以听出赵高的话破绽百出。

    可是他没法冷静,他只知道赵高是一个太监,是秦王身边的一条狗。

    他相信一条唯唯诺诺惯了的狗,是不敢诬陷自己的主人的。

    11

    徐福想就此服下长生丹,哪怕变成一个嗜血的怪物也要杀掉秦王替阿沅报仇。

    可秦王的崇高的形象早已经刻进天下人的心里,那是一种刻入心骨的惧怕,这种恐惧同样也刻入了徐福的心中。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下长生丹,以不朽的生命,慢慢的向秦王复仇。

    如果秦王老死了,便把这种仇恨追加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

    可他知时间能磨灭一个人的所有爱恨,他怕自己在漫长的“永生”里,会忘了自己对阿沅的爱,以及对秦王的恨。

    于是他想起来自己在一本古籍里看过的邪恶阵法。

    那阵法运转只需用三千童男童女的鲜血为祭,便可永久封存一个人的部分记忆。

    仇恨蒙蔽了他原本善良济世的心,他对秦王言:“仙山已找到,但有海神拦路,需以三千童男童女祭祀海神,方可求得不死草。”

    秦王听后再次相信了他,四处抓捕童男童女,助他出海求药。

    他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以及秦王赏赐的无数物资,打着求药之名,离开了秦国。

    浑然忘了,自己曾给过秦王一枚长生丹。

    12

    天城客栈中充斥着一股奇异的重力,仿似整个客栈下一刻就会崩塌似的。

    徐福伴着风雪而来,白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一步一步的走近我,畅快到近乎癫狂的道:“嬴政,千万年了,我来杀你了!”

    我浑身被压得不能动弹,轮回镜在我头上极速旋转着,似是想替我分担一些压力。

    我看着白衣飘飘的徐福,忽然问出了自己疑问:“徐福是吧,你还记得……你为何要杀我吗?”

    徐福癫狂的笑容忽然僵住,对着我满目的仇恨换做的茫然:“对啊,我为何要杀你呢?”

    他怔怔愣住,那股茫然瞬间化为了仇恨,他很恨我,但是却忘了为何要杀我。

    所以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得竭力在脑海中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答案早已被时间所磨灭,他又怎能可能找得到?

    “那三千童男童女,你没有杀完吧?”

    我接着问道。

    “童男童女?”徐福更加迷茫了,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什么童男童女?”

    13

    无人荒岛之上,徐福的船只甩开了秦王派来保护以及监视他的军队。

    他独自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上了岸。

    海风一吹,荒岛上响起了孩童们惊恐哭泣的声音。

    孩童们早已被他捆绑好排列成了一个奇异的阵法,他站在阵法的一端,抽刀砍死了就近的一个孩子。

    受到鲜血的刺激,孩子们的哭声更大了,绝望与恐惧在整个荒岛上快速蔓延。

    徐福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麻木的砍杀下去。

    三千个孩子才堪堪砍死了三百个,血腥味便充斥着整个荒岛,周围的海水都是血色的。

    孩子们绝望的哭着,绝望的求着,想要祈求眼前这个恶魔,能过放过自己年轻的生命。

    第三百零一个孩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以至于徐福举起的刀迟迟没有落下。

    女孩很平静,没有苦恼,只是静静的盯着徐福。

    徐福看着小女孩那双干净冷漠的眼睛,吐出一句沙哑的话,他问道:“你,不怕吗?”

    “怕,就不会死了吗?”小女孩反问一句,接着道:“当母亲把我卖给官兵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可能会死,或者是生不如死!

    我之前也哭过,在我前面的他们也哭过,但是都死了,早些死早些轻松,求你痛快一些,早些杀了我!”

    求你痛快一些,早些杀了我……

    徐福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道美丽的身影,那身影的主人也曾求过他,让他不要管她,让她去死。

    红色的鲜血瞬间变成红色的盖头。

    那盖头盖住了一个美丽的女子,这鲜血蒙住了他原本清澈的眼。

    孩童们哇哇哭着,这座荒岛成了最残忍的地狱。

    “我……我这是做了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染满了鲜血的手。

    若是阿沅还活着,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做。

    他提刀割断了捆绑孩子们的绳索,孩子们对他没有任何感激,挣扎着跑向荒岛深处的灌木中,想离他远一点,就像他曾经想离秦王远一点一样。

    他远离秦王是怕秦王把人间变成地狱。

    而孩子们远离他是因为他把荒岛变成了地狱。

    14

    “最终你还是服下了长生丹,可气血不够,阵法无法完全运转,于是你便只留下了你恨我,想杀我的记忆。”

    我忽然有些可怜徐福了,他恨了我千万年,无时无刻都想杀了我。

    这种恨意让他千万年来没有一天过得开心过,可最可悲的是,最后他连为什么要杀我都忘了。

    “你走吧,我就在这,不会跑。”我道:“等你想好了为何要杀我,再来找我!”

    徐福像个疯子般,一边恶狠狠的盯着我,一边又不停的问着自己:“对啊……我为何要杀他?还有,什么童男童女,阿沅,阿沅又是谁?”

    他气势汹汹的来了,又疯疯癫癫的走了。

    我又逃过一劫,但是我并不觉得开心。

    因为我现在被人操控着。

    我的面容逐渐扭曲,一张与我完全不同的脸在我的脸上不断变化。

    满脸胡渣的中年人从我体内离开,他对着门口大笑道:“七哥,这一局看来我又赢了!”

    客栈大门前凭空出现一位黄脸胡须大叔,他骂骂咧咧的道:“老十你是真的不要脸,欺负我家阿福少根筋!”

    胡渣中年人不屑的道:“冥王之争,自然是不择手段,你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家阿政……啊不,现在叫秦君悦。”

    中年人拍了拍我,暧昧的道:“对不对,小悦悦?”

    我:“……”

    “我呸!”黄脸胡须大叔气呼呼的道:“这小家伙你从一开始就找上他了,记忆能力什么的保留得极为完整,我怎么可能……”

    黄脸胡须大叔看了一眼依旧在我头上打转的轮回镜,贱兮兮的道:“我还真有办法!”

    那股消失的压力瞬间重新压到我的头顶,甚至比之前更甚百倍。

    黄脸胡须大叔挥袖间向我扔出了一座拳头大小的山峰。

    那山峰瞬间降临我的头顶,胡渣中年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山峰便把轮回镜压成了碎片。

    一瞬间我收集了千万年的魂魄四处飘荡,整座天城客栈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鬼魂。

    “秦公子……”

    “秦掌柜……”

    “秦大哥……”

    “秦君悦,我们又见面了……”

    各种的称呼在我耳边响彻着,我忍着脑袋炸裂般的疼痛感,死死的盯着那团黑暗凝聚的乌云。

    那里面藏了祝姚淑的全部记忆。

    那记忆似能找到自己的主人般,转了两圈便出了天城客栈,正缓缓向着冥花坊飘去!

    “不要!”

    我痛苦的叫了一声,浑身青经暴涨,身体却被山峰压得紧紧贴着地面。

    “不好!”胡渣中年人轻呼一声,对着黄脸胡须大叔大骂道:“人身攻击?老七你特娘这波过了!”

    黄脸胡须大叔一巴掌拍回欲出门拘回乌云的胡渣大叔,不咸不淡的道:“你自己说冥王之争,可以不择手段的!”

    “这下轮回镜炸裂,你辛辛苦苦积攒千万年的功勋化为了零,咱俩似乎又是平手,哈哈哈!”

    黄脸胡须大叔大笑着收回了压在我身上的山峰,我顿感浑身一轻,但心却沉入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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