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善恶皆由之

在《红楼梦》中,王夫人通常是一个被诟病的人物。虽然吃斋念佛,做过不少善事,但多数人认为她伪善,判断标准是她赶走金钏儿、逐出晴雯,导致这两个人一个自杀,一个病死。还有,一手操办抄检大观园的大事件,被视为荣国府被抄家的前奏。

其实,王夫人也挺冤枉的。作者都说她本是个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所以,她有她的立场,虽然本来不需要善良,可是,她还是那样做了。

她是贾府的当权人物之一,管着一个声名显赫威风凛凛有着数百人口的公侯世家,上上下下操心不断,劳心劳力。王夫人比较随和,从来不打算用威严来管辖所有人,凡过得去的事,她都一笑置之,所以,她房里的丫头,当着她也敢拿走名贵东西送人。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在府里住了两三天,成为上上下下的取笑对象,王夫人都看在眼里。临走时,王夫人送她一百两银子,让她别再这样投亲靠友了。说白了,刘姥姥也是因为她才来荣国府打秋风,一把年纪了,被一群不知世间疾苦的小姑娘嘲笑,也是很心酸的。

贾府买来的十二个戏子,因事要遣散了,也色色为她们想得周到,愿离开的给路费,不愿离开的留下来分到差使算是不错的各房名下。

她房里还有两个旧时的妾侍,虽然内心一定是不会喜欢她们的了,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但多数时候,她与她们相安无事,并没有指着她们做错了什么,拨了这些眼中钉。

王夫人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之王家全盛时期的千金小姐,肯定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但她并不是矫揉造作之辈,非但不会盛气凌人,反而十分懂得人情世故。年轻的时候,她也是个出色人物。看看刘姥姥的一番话:“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

人都是有缺点的。王夫人有两个致命伤,一是太过紧张宝玉,一是不识字。

在旧时,寻常人家的妇人没有儿子傍身都很容易遭到遗弃,更何况是公侯世家。宝玉是她的终身依靠,她不得不紧张,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金钏儿当着她的面与宝玉说些轻浮话,所以,她赶了金钏儿出去,只是金钏儿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于是寻了短见。她由来不喜欢言行举止轻浮的人,而且,晴雯自己行事也失于分寸,得罪的人太多,被人在王夫人面前告状,彻底的撞在枪口上,才被撵了出去。可以说王夫人耳根子软,内心没有什么成算,才容易听信别人的话,但不应该根据这些事来说她伪善。金钏儿和晴雯,一个是现行,一个是没有认清楚自己的身份树敌太多,算不得冤枉。

有说王夫人赶了晴雯走好让自己选中的袭人无后顾之忧,还有一个目的是扫清宝玉跟前贾母的人,但莫要忘了,袭人也是贾母给了宝玉的。又说王夫人狠毒,对晴雯“挫骨扬灰”,先是诬蔑她得了女儿痨,然后等她死后,要求一烧了事。其实王夫人讨厌晴雯,并非要与贾母作对,不过是因为晴雯犯了她的大忌,而晴雯是贾母给的人,她赶走了晴雯,为了让贾母心里舒服,才编说晴雯患了女儿痨,后面当然也要自圆其说,若说她单单为晴雯这种丫头动气,那是不会的,毕竟那只是一个丫鬟。不要忽略这个事实,像晴雯这样聪明标致的丫鬟,纹银十两就买得到。

王夫人并没有想过要把儿子紧紧纂在手里,她没有读过书,大道理她不懂,她只不过是想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去要求他,她的内心还是一般的母亲那样疼爱儿子,不然,宝玉整日在园里闲逛,她也不就只眼开只眼闭?宝玉担心父亲回来后问功课,急急忙忙的补习,王夫人是怎么说的?她说:“临阵磨枪也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

至于她喜欢宝钗多于黛玉,那最正常不过。且莫说黛玉不曾劝宝玉立身扬名,哪个女子不是喜欢娘家的亲戚多于夫家?何况宝钗的性格确实比黛玉好。

王夫人对宝玉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本来有三个儿女,大儿子贾珠早亡,二女儿元春在宫里当贵妃,身边只有一个宝玉,那是她毕生的指望。贾政最不喜欢酒色之徒,平日对宝玉已经不假辞色,若然宝玉再有什么行差踏错,虽然现在还有贾母护着,按照自然规律,贾母肯定会先贾政而去,贾政又宠赵姨娘,把家业给了贾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赵姨娘和贾环一向心地不纯,到了那个时候,她们母子俩可能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一切需要防犯于未然,所以,一到了她可以管的范围,她就不遗余力。她人不坏,坏就坏在她是一个过分紧张的母亲。她并没有闻女孩变色,没有沾上宝玉的那些女孩,不就一点事都没有嘛。

王夫人年纪大了,因为疼惜儿子,才会珍珠成了鱼眼睛。

不是亲生儿子,还真没有这种功夫去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刑夫人要银子的时候才会想起贾琏,尤氏对贾蓉的事不闻不问任他胡作非为。即使是亲生的,也不一定喜欢。贾母就不喜欢贾赦,赵姨娘也不喜欢探春,贾敬从头到尾没有关心过惜春。反观王夫人,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里写道:“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全书的父母子女之情,像这样的温馨片段寥寥无几。王夫人和妹妹薛姨妈都是慈爱的母亲,并且也能爱及他人。王夫人对探春也不错,并不因为讨厌赵姨娘就连探春都算在内,还让她帮着管家。薛姨妈对黛玉极好,她是出于真心,怜惜黛玉除了荣府之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并不是因为笼络黛玉为宝钗的婚事扫清阻碍,那时,大家一定都还没有想到那么远。何况一个无能的二世祖宝玉,有什么值得争的。

贵族太太不好当。刑夫人并无所出,所以一应家事全由贾赦做主,三从四德,无限顺从。王夫人名义上是贾府的掌权人,实际上她还要看贾母眼色做人。贾母一个高兴想为凤姐做生日,说一声凑分子,王夫人连忙问怎么个凑法;史湘云请大家吃螃蟹赏菊,贾母问哪一处好,王夫人就回答凭老太太爱在哪一处就在哪一处。小事尚且不敢自作主张,大事更加不能拂了贾母的意。王夫人假意孝顺?看贾政打宝玉那回,被母亲说了几句,他就要下跪叩头认错,就知道大家长的威严。王夫人怎么大,也大不过贾政去。贾母让王夫人当家,只因她不喜欢刑夫人,并不代表她就喜欢王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贾母就可以说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这样的话,可怜王夫人,除了站着听教训,没有别的可做。在贾府里管了那么多年家,那么尽忠职守,但还是只得到贾母“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的评价。婆媳关系是千古难题,与刑夫人相比,王夫人还算不错。她老实,不会说话,可是一片心是真实的,从来不会挑拨,也不会威逼。她是标准的老式妇人,事事认命。她不过是一个处在夹心阶层的贵族太太。对于她事事奉承贾母,真是看得令人心酸。可是她不得不这样做,得不到丈夫的疼爱,儿子又不争气,女儿虽然贵为王妃,可是毕竟有些遥远,再得不到婆婆的欢心,她的日子就很艰难了。

有说王夫人对待赵姨娘着实态度恶劣,但一个抢走丈夫欢心的女人,为人行事都说不到一块,还要尊敬她,实在太为难人了。何况赵姨娘也太过愚蠢,轻易听信仆人的挑拨,不厌其烦的羞辱亲生女儿,连女儿儿子都不尊重她,难道还要王夫人把她供着,拉拢自成一派?赵姨娘是真的蠢,蠢到可以以姨娘的身份和几个丫头扭在一起打骂,失尽体统。王夫人也没有读过书,但她知道分寸,毕竟有着大家小姐的身份,若不是为了宝玉,断乎不会做出格的事情。至少也没有学赵姨娘想方设法绝了人家。

王夫人只做错过一件事,她不应该的是听了王善保家的,引出抄检大观园的丑态。可是,事关风化,像她那样一个老式的妇人,又不知书识字的,遇到这样的事——还是面和心不和的大嫂告诉她的,她怎能不处理?可怜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凤姐一见她生气也不敢劝,又怕自己婆婆的陪房在婆婆面前讲自己坏话,干脆做缩头乌龟。王夫人只一心想保存荣府的荣誉,又怕闹到贾母面前自己没有面子,不能任由事情发展到更坏,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她哪里想得到日后贾府也会被人抄家。

何况贾府的衰落又不是王夫人的错。没错,她是当家人,可是她也只不过是凡事照着老规矩去做,一点都没有违背,贾府的入息没有出息多不是她可以改变的事,那些旧规矩她也不敢去改,最高指示人贾母没有发话,她一个做儿媳妇的,哪里敢对婆婆说,家里环境不好,请她老人家的八个丫鬟缩减为六个?贾母还没有发话,怕是贾政就要休妻了,罪名是不孝。

贾府落败的根本原因是没有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日用排场费用不能将就省俭;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其他的都好,但“不将就省俭”这个问题最好去问贾母,荣府上下都知道这个事实,贾母也知道,可是她老人家不开口将就,谁敢将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概贾母满以为荣国府的排场可以维持到她闭眼以后吧,到时她不在了,任子孙后代怎么闹,都不关她事了。

外人看来,王夫人风光无限。既是公侯小姐,又是世家夫人,女儿还是贵妃。可是,她虽然是荣府二老爷的正妻,却与丈夫感情疏离,在丈夫面前,还不如赵姨娘得宠,看赵姨娘敢在贾母面前胡言乱语就知道,而且,周姨娘一无所出,赵姨娘有两个儿女。多数时候,贾政由赵姨娘伺候安歇。王夫人讨厌丫头们作的轻狂样儿,怕是由赵姨娘惹起的祸。女儿在宫中做贵妃,回来省亲时却是哭个不停,说宫中是“不得见人的地方”,一个月能够见一次面已是皇恩浩荡,做母亲的,焉能不心酸难过。送女儿进宫未必是她的主意,可是她也无力阻拦,只有人前欢笑,人后落泪而已。她视作终身依靠的宝玉就更不必提了,丈夫管得狠,婆婆宠得紧,她夹在中间,想管教也难。她有她的难处,她也说,但凡贾珠在,死一百个宝玉她也不管。

《红楼梦》中,多数女儿都是薄命红颜,其实,那些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女子,又何尝不薄命?大家以为,她们是褪色的珍珠,是死板的鱼眼睛,不值得一提,可是又有谁想过,她们也曾经有过如花年华?岁月无情,世俗更加无情,那些失去青春的女子,全部认命的走向生命终点,因为身份环境不同,她或许还拥有很多,但唯独已经没有她自己。

王夫人是她那个年代的典范,沉默守旧,命运给了什么,就接受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反抗,逆来顺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生已算是功德圆满。那些她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是保护她自己的一种处理方式,她只想保护自己,并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人,无意伤了人,她也觉得不安,会落泪内疚,可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还是会先保护自己。人都会趋利避害,善也好,恶也好,她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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