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有山有水，水好，山也奇特。山山水水的灵性似乎集中体现于五座雁荡山：东南西北中。前面四座雁荡山都已去过，就剩下最后的中雁荡了。今天之行，倒也可以把五个方位凑齐。听说中雁荡有两部分组成，其一是水，西漈的水，属阴；其二是山，玉甑的山，属阳。根据安排，上午先看水，午后再观山。
一、西漈水边油菜花
温州气候温暖，“虽隆冬而恒燠”，冬天还没有退去，春天就早早来到，各色各样的花儿次第开放了。二月初二，家家户户吃芥菜饭的时候，油菜花早已开遍了田野，也开遍了朋友圈。油菜花是金黄色的，自古以来是皇家所专有的一种颜色，是专制的象征，却开在了乡间，进入了寻常百姓的视线，任人们随意拍照，随心游赏。若是有皇帝下江南到此，不知作何感想？然而，在我看来，无论多么尊贵的颜色，多了，滥了，也就难免于俗气。今天一早去中雁荡，也就不想看油菜花，如果有什么别的花，倒可以欣赏一番的。
我们下车后，一群人往山里走。山外有微风，没有细雨；见浮云，不见太阳。走了不太远的一程，是一个山口。不太宽，可以容身进去，前面是一片小小的树林，几只小鸟在林中跳跃，有时还婉转地展示好听的歌喉。本来吵吵闹闹的一群人，这时候也开始安静下来，也想谛听一回世外的声音。从小树林出来，前面是一大片的绿草地，是野草，却长得如此整齐，似乎被修整过，或者，也许是大自然的无声指令，小草们乖乖地遵守罢了，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整整齐齐，象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然而，在草地的周围，稀稀疏疏地长了几株油菜花，虽然稀疏，倒也有几分精神，身处一大片绿意前并没有感到些许的自卑。
山中有许多花花草草，漫山遍野的，虽然春色尚早，也有细碎的小花，开出各种各样的颜色，互相间争奇斗艳的。花儿本是草儿开出的，只是有的草开出了花，有的草却不开花。大自然是公平的，机会是同等的。在我们来之前的夜里，所有的草儿都得到了开花的权利，在它们中间，绝大部分甚至都得到了选择花儿开什么颜色的权利，例外的，也许只有油菜花了。于是，一夜过去了，有的苦苦思索，在黎明到来前做出了决定，终于开出了鲜艳的花朵；有的却在选择中徘徊，在徘徊中失去了开花的时节，于是，一夜一夜的，在夜晚是小草，在白天仍然是小草。只有油菜花，没得选择，没得商榷，无需斟酌，一心一意的，一种颜色，开遍了田间也开在了山野，开遍了乡村，也开在了庙堂，开遍了人间，也开在了世外。此刻，我真想化我的泪为清晨的露珠，抹在你的最末的花瓣，滋润你早春的梦。
但是，我们注意力很快就越过这些整齐的小草，也不再去醉心这几株油菜花，草地和远山之间，突然呈现出一大片柔和的光，似磨光的镜子折射出的光。往边沿远望，不知是自然的还是人为，有一颗形状完整的爱心，一半在镜子上，一半在镜子下，而在爱心的前方，有一支酷似丘比特之箭，同样一半在上一半在下，朝爱心射去。正当我们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赞叹不已时，一只不知名的长尾巴的水鸟一头撞上镜子，而镜子瞬间裂开，水花溅起，留下一道长长的裂缝，丘比特之箭失去了先前完整的形状，而那一颗心也已碎了。
原来，这是一泓清水，其名西漈，只是岁月过于古老又过于凄清，已经习惯了静卧在山谷之中，修炼成了心如止水、水平如镜，俨然如一位世外高人。我们这些凡间俗子，又何必来打扰呢？
穿过西漈的水中浮桥，向上，分别是系列的瀑布，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瀑布，回头俯瞰，西漈也一次次地缩小，成为一个小小的圆圆，越来越象一面镜子了，我在想，千年后，是谁还会来访问她，是谁会对着她理云鬓贴花黄呢？
二、一树梨花倚绝壁
中雁荡的最艳丽的花不长在水边，而是长在山上；中雁荡的花不属阴，属阳。
午后，先是坐缆车，一路往山上进发，迎面一块巨石往胸前撞来，正在惊异，缆车却将巨石甩在脚下。下了缆车，前面是一座未竣工的寺庙。面对寺庙，左侧有整齐的山道石阶，于是我们沿着石阶而上，不久，抬头遇见一个亭子。这亭子座落于山脊上，视野开阔，左侧山麓有一条水流，曲折地绕过中雁荡，象窄窄的带子，水的对岸是一个镇子，房屋鳞次栉比的，密密麻麻；山的右边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这些湖泊也都是相连的。湖泊的远处，则是群山连绵，望不到边了。
此时，有人说，还想继续向上攀登。不错，山脊上有一条整齐的石板路，向上延伸的。远远望去，路的尽头似乎极其幽暗，这就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我们很快走完这一段，路的尽头却有三个大字：云游洞。我疑心这才是古来高僧云游的起点。洞中很凉快，也不深，出了洞，却是别有洞天了。右侧已经没有路，有一个观景平台，站在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天光云影；左侧有一条山路，石阶也是同样的平整，然而，地面却开始湿滑起来了，但是，仰头看去，上面似乎有什么在召唤，又开始缓慢地步行，小心翼翼的。终于走完了这一段湿漉漉的路，前面有是一条横的路，已经豁然开朗，风是清的，汽是凛冽的，周围好像出现了一些奇花异草，而往山下看去，就是刚才所看到的小镇。无怪乎古人说“一览众山小”，在山上往下看看，镇子也小了，河流也细了，湖泊也小了，然而，我们还没有凌绝顶。我们从横路往右边而去，石板路消失了，路面变窄变陡了，在窄而陡的路面上凿出了一个个大小仅容脚印的小坑，我们就踏着这些小坑，双手扶着两边的栏杆，倒也安全。
但我不愿久留，百步九折，忽有一石扉訇然中开，一片天光照来，下是无底深渊，而壁立峭崖间有一树横立，枝丫或上或下，白色的花着满枝头，白得晶莹剔透，白得圣洁卓约。也许只有远离凡尘，藏身于悬崖峭壁之间，每天餐风饮露，吸日月之精华，才能修得如此孤傲，如此高洁。你隐居于山林之中，却不会待时而动，也不希冀移入人间花园，你只是年复一年，遵循自然法则，寂寞地花开花落。我远远地看着你，想触碰你，却够不着，明白了你是只能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于是就向着悬崖，向着青冥浩荡，远远地看。我想，如果我今天不来，不知道何时何处还可遇见，而我离开之后，我也不知道，在何时何地还可与你再次相逢。
三、玉甑绝顶山茶花
我们以为已经到了中雁荡的最高峰，但是回到原先的横路，往左而去，却更其险峻了，人迹也更少了，过了一段山脊，千岩万转，前头突兀地地竖立起一个笔直的石梯，于是继续扶着石梯爬行，终于到了山顶，可见海日升起，似闻天鸡高鸣，环顾四周，却有云雾在脚下，云青青的，欲雨不雨，雾薄薄的，似断还连，而山下的水流更细了，山下的镇子也更小了，豪情油然升起，赫然有山高我为峰的意思。
然而，真正为峰的，并不是我们，也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屹立在高山之巅的这几株鲜红的山茶花。
山茶花也在云雾之中，身处中雁荡的最高处。我在寻思，这几株山茶花是人工所植，还是在未有人类之前的自然恩赐。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你看，这几株山茶花远离人间，不曾受一点点凡间的嚣喧，在这十多平方的高处，彼此依靠，彼此对视，共同经受风霜雨露，一起历练春夏秋冬，共同度过每一个夜晚，又一起迎来一个个清晨。每一朵茶花都是鲜红如雪，但这种红不属于人间，所以绝不俗气；她们总是对来访的客人致意，却绝非媚俗，也不会迎合某种预设的需求。她们就这样站在高山之巅，雍容闲雅的，华贵甚都的。太阳的光线从天上的云朵里探出来，云雾悄然退去，整个山巅刹那间亮了起来，山茶花也把自己的绿和红全部呈现而出，表露无遗了。绿色的叶子在云雾里洗过了，极其滋润，红色的花朵也在云雾里浸泡过了，极其美艳。每一株山茶花都亭亭玉立的，微风吹过，叶子也会作颤抖状，花朵却极力保持镇静，她们不喜欢乱颤。她们不忧也不惧，时时露出芬芳的笑靥。我知道，这是属于她们最美丽的时刻。因为已经过了青涩的季节，夏日还没有来烘烤，秋雨也未滴落，风霜还没有来侵袭。只是，美丽的时刻就像青春一样过于短暂，而遇见美丽的时刻更只在须臾之间。于是，我再次凝视，作别中雁荡绝顶的所有山茶花，作别山茶花底下的落叶和落英，作别山茶花上空的云和雾，作别山茶花的艳影，而后离去。（2018-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