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个子不高,只有150CM,胖,从我开始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如此。外公178CM,清瘦,腰板挺得笔直。
年轻时,外公在镇子里教书,身兼多职,课业繁重。一家七口的吃穿用度便由外婆来操持。同位教师的外婆,其实要比外公辛苦得多。赶上外面下雨,外婆一面担心一屋子学生,一面慌乱地赶回家收麦子。由于年轻时过度劳累,外婆身体不好,双腿落下了毛病,不能长时间久站,便早早地从三尺讲台退了下来,渐渐地看不惯一些事情,老是胡思乱想。相比外婆的细腻感性,外公从始至终都看得很开,常常在思想上开导外婆。
外婆和外公在一起生活了60年。60年来,彼此拌过无数次嘴,却从来没有认真吵过一次架。
退休后,两个人一左一右临门而坐,一个阅报,一个看书。常常因为一个词、一个字而争论不休,谁也不向谁T妥协,最后只得等到放学归家的孩子们做裁判。
这是外公和外婆的日常,在我们看来却是无法比拟的幸福。
老人眠浅。外公和外婆每天5点起床,在我们这些孩子还在睡梦中便准备早饭。待米粥熬好满屋喷香,两个人会伴着东方的晨曦出门散步。小城很小,绕半个外围也不过一早上的时间。外婆腿脚不好,常常走得很慢,外公便背着手在一旁陪外婆慢慢走。
外公和外婆住在一楼,门口的四级台阶,为了预防雨天积水而设,却是腿脚不便的外婆出去归来的首个障碍。每次外公想搭把手扶一扶,外婆都要拒绝,选择扶着台阶旁的压水井的把手。这口井是当初修建这栋楼的开发商留下的,本想填平,却被外公制止了,后来便改造成了压水井,每日吃水都从这里取,却不想竟充当了外婆的“拐杖”。
后来,外婆渐渐走不动了,连从卧室到厨房都要拄着真正的拐杖,没法出门散步,整日待在阴暗潮湿的屋内。外公担心外婆整天呆家会心情郁闷,便买了一辆只够坐一人的电动三轮车,每天早上晚上带着外婆到公园、体育馆、大坝四处转悠。小城错乱的交通让我们做晚辈的跟着两老人的出行提心吊胆了整整一个夏天,两个老人的脸黑了一圈又一圈。
即便外公每天用心带外婆散步,却没有放慢外婆在人生道路上的最后“冲刺”。
进入秋天,外婆开始失眠,睡不着觉,每天都在担忧,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卧床不起,拖累外公,连累子女。外公便拿出开导学生的劲,每日开导外婆,宽慰她,我们几个都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都在按部就班。话说了很多次,外婆却依旧放不下心来。
后来,外公发现,外婆无法忍受电视的嘈杂,无法理解剧中的套路,却能在他的朗读声中安然入睡。于是,外公又开始乐此不疲地为外婆读书,新闻、小说、散文、诗歌。嗓子做过手术的外公,常常读到嗓子沙哑。我们劝他,外公总说没关系,声音小点外婆也能听到。后来,表弟买了便携式的收音机,可用了没几次就被外公束之高阁。只因外婆入睡前听不得除外公之外的任何声音。而外公的朗读对她来说,更是一剂安神助眠的药,比什么都管用。
天气渐凉,外婆迅速地虚弱下去,以前穿起来紧绷的衣服再也撑不起来,裤腿松松垮垮地晃荡着。整个人坐在沙发上再也没了往日的神采,显得异常虚弱和苍老。坐在对面,能清楚地感受到死神的气息正在慢慢向外婆靠近。
十月末,外婆便说冷,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在白日将歇的日暮,卧室便开了空调。而这空调也是刚安没多久,是外公特意为外婆准备的抵抗寒冬的武器。可是啊,日渐虚弱的外婆就连车都坐不住了,最开始能勉强维持一个小时,后来,四十分钟,半个小时,到最后,外婆坐十分钟便感觉疲乏。
在下了一场雪之后,突然有一天,外婆吃不下饭,身体左右不是。去医院检查却什么毛病也没有,外公松了一口气,可外婆却表现得格外不安,坚持在医院住了一周。虽然,外婆常说人终会死亡,却同所有人一样,在生命终了,又格外惧怕忽有一日的消失。
外婆住院期间,外公每日过来喂饭,坚持在下午2两点阳光正好的时候推外婆出去晒太阳,晚上还不忘读书给外婆听,甚至蛮横地要求晚上陪护,最终在家人和医生的再三反对下作罢。
住院的一周,似乎又给外婆干枯的生命力注入了活力。出院的当天,外婆在没人搀扶下独自走了将近二十分钟。虽然缓慢,但那股劲头让陪同的人足够安心。
然而,外婆终归已经八十多岁了,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的气球,迅速膨胀,却没时间封口,又迅速萎缩干瘪。
回家的第二天晚上,外婆食不进一粒米,喉咙里的那口痰吐不出来也下不去,隆隆地在喉咙间响着。外公从早上守到晚上,毛巾蘸水一点点擦着外婆干烈的嘴唇。彼时,守在床边的每个人都心里有数。
后来,外公出去买饭,外婆便坚持不下去了,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左看右看,喉咙里用力发出的声音到最后都没有吐出一个字。我知道,外婆肯定在念叨外公。而待外公回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气,继而走到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数九寒天的深夜,一楼的住房透着无情的冰冷,满屋子人对着外婆的灵柩痛哭。
这些年,我们渐渐长大,离开家打拼自己的人生,孙辈们很少聚集在一起。长辈们的嘘寒问暖,平辈之间的互相打趣,多少冲淡了外婆离世的悲痛。我想,我们终究在渐渐长大中,对生离死别习以为常。可外公呢?
擦好眼泪,我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外公。
比起客厅的嘈杂,仅一墙之隔的里屋却是推不开的死寂。我打开灯,轻声叫了声外公。外公和衣躺在床上,听到我的声音,穿着鞋的右脚触地,晃悠悠地支撑着身体起来。
这些天照顾外婆没时间理发,外公头发有些长。双眼浮肿,脸色蜡黄,整张脸松垮垮地挂着,神情就像睡了一下午,骤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地的茫然无措。
看到外公这般模样,我鼻子一酸,说出话也变了腔,蹲伏在外公腿边,控制不住自己又大哭起来。外公一直拍背安抚我,声音沙哑低沉,让我不要过于悲痛,人总会经历这一步。告诉我,外婆生前一直害怕自己会卧床不起,不辨来人,失去最后的体面。外公说:“还好没经历这些,虽然突然但并没遭罪,算是最好的一种方式。”说完这些,自己又叹了一口气。
外婆下葬时,外公一直在屋内安静待着,情绪平静。
送走宾客之后,我们回到家便开始计划屋内家具的摆设。按照习俗,故去的屋子要重新摆放,一来从头开始,二来以免生者睹物思人。
那个下午,外公突然来了精神,积极参与到每一个行动中。而每个人都对他说:沙发上坐一会,床上躺会,您歇着我来弄。外公强打精神接受外婆的故去的方式,终究在孩子们的一一误解中化成阵阵叹息,只得一会起身,一个一个房间走动,站立,失神,发呆。
外婆走后,外公一直一个人,子女们拉他一起生活,都被外公拒绝了,守着有外婆的房子和生活似乎让他更安心。
而外公后来的生活和外婆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外公照旧晨起日暮去散步,只不过家中的三轮车很少再骑,换上了以前的自行车。而我们依旧因为小城错乱的交通而担心。
还有就是,外公看报少了,常常喜欢坐在不开灯的屋内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