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小镇，酷暑炎炎。孩子们放学，三五成群，奔向了校门对面的小推车。
“叔叔，一杯甘蔗汁！”
“叔叔，我先到的！”
孩子们围成一圈，推推嚷嚷，纷纷扬着五毛一块的硬币钞票，堵在男人的推车前。
“好好好，咱一个个排队，先来后到，甘蔗汁马上就好咯！”男人笑呵呵地应着，将一根根粗长的甘蔗塞进孔里，摇动着转轮。
吵嚷的孩子们立即安静下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脸好奇地瞧着。
随着一圈圈转轮的摆动，淡黄的液体从另一个小口汩汩流出，满满当当填进了一个大塑料杯里。
……
“排队的小朋友优先哦。”男人笑呵呵地将这一大杯甘蔗汁端给了被挤在人圈之外、一声不吭、乖乖排队的小男孩。
“拿去吧，这杯算奖励！”
小男孩羞涩地接过甘蔗汁，眼睛里焕发出兴奋的神采，赶紧在嘴里灌了一口，“咂砸”地韵着味。过了半晌，才仿佛想起来什么，轻轻地对男人道了声“谢谢”，转过身子，小跑离去。
其他孩子见了，立刻自觉地排成一长串队伍，整整齐齐。
恰巧教育局随机视察的领导途径学校，看见这一幕，不由连连赞叹：“孩子们真有教养，这所小学素质教育不错！”第二天，特地全市通报表扬，将小学校长乐开了花。为照顾男人的生意，校长自己掏钱请客，买了整整200杯甘蔗汁，发给教职员工作为福利。
“师傅，您真厉害，能搞定那群孩子，昨儿整个学校都沾了光呢！”校长站在男人面前，递过两张崭新的100元钞票，乐呵呵地说。
“校长客气了，”男人愣了愣，又将一张钞票塞到校长手里。“校长，五毛钱一杯，200杯只一张票子就够了。”
“客气啥，你一个人，小本生意不容易，收着吧。”校长浑不在意地将钞票塞回去。
“校长，真不用……那个……帮我多关注关注三甲班的刘平，是个小男孩，是……”男人顿了顿，方才说，“是我亲戚孩子。”
“没问题没问题！”校长对这种请求“关注”的家长，见得多了，笑一笑，转身离去。待走进办公室，坐下，才猛地发现，那一张100钞票，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自己手里。校长不由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哎，这年头，这么实诚的师傅还真是难得……”
二
校长好奇心大起，决定了解了解刘平这孩子。
于是，下午的时候，三甲班的班主任陈老师出现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战战兢兢地敲了敲门。
“校长，您找我有事？”
“进来吧，坐。”
空调“飕飕”直冒冷气，陈老师坐下，心里“砰砰”有些打鼓。校长很少亲自叫班主任来办公室，难不成又有哪个教学环节出了疏漏，或者自己班里又有哪个捣蛋鬼闯了祸？
“陈老师，我想问一问你们班刘平的情况。”
陈老师“吁”地舒了一口长气，原来校长是对刘平有兴趣。幸好，刘平这孩子，一直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成绩遥遥领先，只是性子有些古怪。
“刘平这孩子，是我教书这么多年来见到的最天才的学生……”当着校长的面，陈老师侃侃而谈，一一罗列着刘平的成绩：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一直全班前三，作文奥数比赛省一等奖……
校长点点头，啧啧感叹：“这孩子不一般，父母一定是从事教育职业的吧。”
“怪就怪在这里，”陈老师连连摇头。“每次家长会，刘平的父母从来是缺席，打他父母的电话，父亲的电话竟然是空号，母亲接电话，态度还算好，但总以工作忙没时间推脱过去。我追问，才知道刘平一直住在附近的托管所里，食宿全包的那种，只一个老婆婆带着，家长按月付费。”
“才小学就全托？”校长不禁皱起眉头，这年头的家长，哪一个不是把孩子当掌上明珠捧着，生怕孩子受一点委屈，虽然只是小学，陪读租房的家长就有好一大把。刘平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陈老师继续说道：“刘平这孩子，太用功太自觉了，整天埋头，不是看书就是做题，从不笑笑，不爱说话，也不跟其他小朋友玩，小大人似的。”
“这孩子八成有点心理阴影，必须疏导。”校长喃喃地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样吧，今天放学后叫刘平来我办公室。”
陈老师知道，校长是心理学博士出身，对儿童心理学尤有研究，于是也跟着点点头。
三
放学后，校长办公室。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一个瘦小的男孩，一言不发，斯斯文文地走到他面前。
他细细打量着这个男孩，眉清目秀，活脱脱一副书生模样，水灵灵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竟跟卖甘蔗汁的师傅有七八分神似，到底是亲戚。
经陈老师的介绍，校长知道刘平素不喜言，于是决定开门见山。
“刘平是吧？”
男孩微微颔首。
“你父母为什么送你托管？”
“工作忙。”
“为什么不和其他小朋友玩？”
“不喜欢。”
“平常放学后干什么？”
“写作业，看书，做题。”
“多久见父母一面？”
他愣了愣，缓缓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你想他们吗？”校长看着男孩苍白如纸的脸色，依旧神色镇定地追问着。
“校长，我没有父母。”他平静地回答，复而扭头离去，留下身后的校长，托着下巴，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小小背影，若有所思。
校长决定一探究竟。
四
“师傅，一杯甘蔗汁。”校长来到校门对面，一脸和气地说。
“好嘞。”男人利索地将圆圆的甘蔗插进孔里，摇着转轮，嘴上说着：“校长，您那天照顾我生意，今天这杯就别给钱了。”
“那怎么行？”
“不用客气……那个……校长帮忙多关注关注三甲班刘平。”男人再一次提到了刘平，正合校长的意。
“刘平这孩子，好像有点心理阴影，”校长试探地问道：“他父母是不是有点闹矛盾？”
校长知道，在教育心理学的多个案例分析里，有自闭倾向的孩子，大半是由于家庭关系恶化或是父母矛盾所引起，所以对于刘平的情况，他也照此估摸着，随口问问。
没想到，男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转轮，愣住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缓缓道：“校长，是我对不起这孩子。”
“您是刘平的……？”
“父亲。”男人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一种坚毅的神采。“孩子两岁时，我查出绝症，村里医生说我活不过十年。孩子妈妈不相信，将孩子放在奶奶家里，执意和我一起到城里的大医院做检查，花了多少冤枉的治疗费，可最后呢，还是无治之症罢了。”
校长细细聆听，沉默着。
“后来，我和孩子他妈离婚，他妈妈与另一个男人结婚后怀孕生了个女孩。”他顿了顿，“一家子的重心全在那个女孩身上，刘平没人照顾，索性就放在了托管中心。”
男人突然自嘲地笑笑，“自从孩子两岁那年，我离开村子去看病，就没再见过他。我不想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患了绝症的父亲，那多难受啊……与其让他小小年纪面对生死之痛，不如将他永远蒙在鼓里，让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校长盯着男人的眼睛，缓缓问道。
“为了临死前多看他几眼。”男人很平静地说。
“刘平跟我说，他没有父母。”
“是啊，是我把这个家毁了，这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爸爸……”男人喃喃地说，“我相信，他长大后，会认妈妈的……”
“师傅，”校长插口道，“我觉得，您应该告诉孩子真相。”
“不了，他会伤心，他会恨我。”男人的态度很坚决。
校长看得出，男人虽然脸色平静，但心情很激动。身为校长，他不愿再和一个临死的病人苦苦为难，于是接过甘蔗汁，没有付钱，转身而去，留下一句：“放心，我会关照他。”
“谢谢您。”男人的声音很小，但听得出，他很感激。
五
一连许多天，校长出校门，都没有见到甘蔗推车。
孩子们放学之后，没见到甘蔗叔叔，都一副蔫蔫的样子，稀稀落落，没了往日的兴致。
“也许，他真的要去了。”校长想到刘平这个父亲，总是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
这一晃，又不知过了多久。
后来有一天，传达室丁爷爷突然提着满满几大袋封好的甘蔗汁，来到校长办公室。
“校长，之前那个甘蔗师傅送来的，说是有200杯甘蔗汁，不要钱的，要校长您多多关照一个叫……什么平的孩子。”
校长点点头，待丁爷爷转身离去，再忍不住，打电话给三甲班陈老师：“叫刘平来我办公室一趟，马上。”
几分钟后，刘平出现在校长面前，眼睛却盯着长桌上的几大袋甘蔗汁。
“刘平，你的爸爸很爱你。”校长也不等刘平回话，一股脑地将一切告诉了刘平。最后附上一句感叹：“你知道吗，这是我这么多年教育生涯见过的最爱孩子的父亲，他宁可自己痛苦，也不愿让你知道真相。”
“那校长你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校长顿了顿，“我认为你有权知道一切。”
刘平点点头，转身欲走。
“你恨他吗？”校长忍不住追问。
刘平停下了脚步，没有说话，复匆匆离去。
六
那天班会课，三甲班的每一个孩子，都免费发放了一杯甘蔗汁。
刘平小口小口啜饮着，拖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将那杯甘蔗汁一滴不剩地喝到肚里。
那是清甜清甜的甘蔗香，那是父亲的味道。
放学后，走出学校，刘平忍不住向校门对面张望了许久。
刘平觉得，消失了许久的甘蔗推车会重新出现。
他愿意等。
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一年……他心里想着，父亲总会挺过去，父亲总不会抛下他。
那杯免费的甘蔗汁，父亲还要送给按规矩排队的乖孩子啊！
……
“甘蔗叔叔以后不会来了吧。”刘平听到身后的同学纷纷议论着。
“胡说！”
刘平丢下两个字，捂住眼睛，扭头抛开。衣袖上，已是湿透透地一大片。
今夜，刘平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紧攥着五毛钱硬币，甜甜地说：“爸爸，一杯甘蔗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