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是一只魑，今天要杀一个人。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杀一个人，他替我成为魑，我便能入轮回。
我一定也是这样成为魑的，但活着时的事我全不记得。
记忆的开始，我就已经在这片山林间了。
01
一块小石头落入溪水，泛起层层涟漪。渐渐的，水面恢复平静，倒映出我的模样。
皮肤青白长发及腰，额上顶着尖角，我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发呆。
“我生前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嗯……应当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吧？”想不出来，我干脆跃上了最高的树。
入眼的是一片大山，清风拂过，翠浪一层层往外翻，看不到尽头。它很大很广，足够藏下我这只魑。
山脚有个村落，村民要去周围的村镇只能穿过这座山。可山上有妖怪的传闻吓坏了村民，他们总是成队入山，我不方便下手。
不过，偶尔也会有人落单。
喏，像今天这种夜半赶路，还独行的，最适合死在我手里！
悄无声息地跃下树，我从背后缓缓靠近那个男人。他正神色匆匆地赶路，丝毫没察觉到我的接近。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机会。
我舔了舔嘴角正要扑上去，忽然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从随身的布包里掉落出几件物什。
那是……几包草药？他腰上还挂着葫芦，多半是个郎中。怪不得夜半赶路，原来是急着给人出诊去。
“算了算了，下回再杀人吧！反正这事也不用急。”
我叹了口气，一边小声安慰自己，一边看他爬起身收拾东西继续前行。
02
山上日升月落，一不留意便年复一年地拖了下去。
我忽然发现，杀人这件事还是需要急一急的。
毕竟魑的寿命并非无限，如果三百年不能轮回，就会魂飞魄散，而我只剩下十年了。
一不小心，居然拖了两百多年，我一定是全天下最丢人的魑！
我站在最高的树上往远处看，两百年的时间，村子的变化翻天覆地，越来越让魑看不明白了。
不能再拖了！越拖下手越难。
想到这，我正好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哼着歌，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
“这也太小了吧！算了，实在等不及了。”我飞身跳下树，窜到小孩身后。
说真的，我只差一点，一点点，就能杀了他了！
可是……
小孩在我掐他脖子前看清了我的脸。他眼睛亮闪闪的，小脸像是糯米团子，他突然呆愣愣地说话了。
“姐姐，你的角是哪买的？”
我：......？
太丢人了！
他不应该害怕吗？我可是个会吃人的妖怪！
嫌弃他蠢，到最后我也没下手。
第二天，他又来了。
“姐姐，我编了花环，你喜欢吗”小男孩用莲藕般的小手，将花环挂在我的角上，然后一咧嘴，笑了：“真好看！”
那花环难看得紧，编得乱七八糟，点缀的不是花而是狗尾巴草。
我不情愿地撇撇嘴，终究是没摘下那个花环。
第三天他没有来。
我站在高高的树上看风景，从日出看到日落。
原来看日出日落也不怎么好看。
第四天他来了。
小脸委屈得皱成了包子，他带着哭腔抽抽嗒嗒地说：“姐姐，我……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我住在山林里。我很无聊，没有人陪我玩，呜呜……我一个人住了好多好多年。”
他说着又哭出来了。
“我……呜呜，我不想……诶？姐姐你怎么哭了？”
03
从那以后，小孩经常来找我，他叫齐英，不过我更喜欢叫他小孩。他的愿望是以后去大城市念书。
“大城市是什么？”我歪着脑袋问小孩，以前没和凡人说过话，他们很多词我都听不懂。
“大城市就是……”小孩手舞足蹈地给我解释。
小孩身后是快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暖橘色的光镀在他身上，我看得入了迷。
发现我走神，小孩气恼得直皱眉头：“姐姐！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啊！”我被他吓了一跳。 “当然听了！”
作为魑，理解完全不是问题。他那些现代词，我不出片刻便学了个大概。
原来现在出村不用翻山了，难怪这些年能下手的机会越来越少。
一年本该是一瞬的功夫，却因为小孩有两百天要进山，而让另外一百多个日子变得缓慢了。
小孩长大了，懂的也多了，终于有天他来问我。
“那天，你其实是要杀我吧？”
我点点头：“我得杀人才能轮回，再过三年不杀人，我就魂飞魄散了。”
“那你杀了我不就行了。”小孩原本圆溜溜的大眼睛变得狭长，脸上也有了棱角。
但是……这孩子怎么长大了也是傻的？
他笑了笑：“你去轮回当人，我来当魑。过几年你来被我杀了，替我当魑。这样你就不用魂飞魄散了，也不用因为杀人愧疚。”
“妖怪是不会因为杀人愧疚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杀人？”
“……因为不着急。”
“放到现在，你这叫拖延症。”他像小时候一样手舞足蹈地解释拖延症。倒挺符合我的，原来妖怪也会有人的毛病。
我想了想他的建议：“这样也不错。“
毕竟，我也不想魂飞魄散，但是……
“转世投胎之后，我就没有作为魑的记忆了。如果忘记来找你，怎么办？”
“那我们发誓！既然世上有妖怪，那违背誓言也肯定会遭报应的！”
“那你的父母呢？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小孩怔住了：“嗯……我这两年多陪陪他们。”
“那好。”
其实我对自己不太放心，但我太想转世为人了。
04
那之后的大半年，我再没见到小孩。
他走的那天，这片山上有一万一千两百四十七棵树，如今只有一万一千两百三十四棵了，有十三棵没挨过上个冬天。
我猜他大抵是后悔了，怕被我杀掉，所以不敢上山了。
可他竟然又来了。
“我病了，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养病，父母不让我上山。”小孩的声音闷闷的，有些沙哑。
“所以你就不来看我啦？”我想揉揉他的头发，却发现几个月的时间他蹿了一大截，瘦瘦高高的，我都够不着了。
“我快高考了，得好好复习，不能经常来了。”小孩逆光站着，我看不清他的情绪，也不记得后来是怎样告别的。
只是……上次说好的事情，他一个字也没提。
人类的记性实在太差，九个月对他们而言太长了，大概是忘记了吧。
他来的次数逐渐变少，说是学业愈发忙了。有一回隔了两个月才又上山，他看着我愣住了。“你怎么了？”
我也愣住了：“啊？”
“你变得有点儿不一样了。”他踌躇着。
“变得……像人了。”
好像已经很久没照过溪水了，我到溪水边看自己的倒影。
真的不一样了！青白的皮肤不那么难看了，角都快看不出了。
这么一想，我最近跳上跳下确实不如从前灵活，甚至于每天都需要睡一会儿了。
“可能大限将至就是这样的。”我告诉他。再过四个多月，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他沉默了很久：“我考上了！一本！总之……是很好的学校。”
我笑道：“恭喜啊。”
“我下个月就要离开镇里了，等冬天放假才回来。”
那差不多就是我最后的期限了。
拖延症这东西真的要命，一拖就拖到这会儿了。属于妖怪的力量在消散，再这样下去，我更不可能杀人了。
我不想魂飞魄散，一点也不，我胡思乱想着，却被小孩打断了思路。
“等我冬天回来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吧。”
……
我惊愕地看向他。
“所以你要等着我。既然拖延症治不好，就别治了。”
05
我答应了。
在等他的四个月里，我越来越像一个人，也越来越疲惫，经常做一些荒诞的梦。
原来人类的时间这么漫长。四个月，像活了四百年。
我遇到过独自上山的村民，他甚至将我当做人类，远远地对我吆喝一嗓子，我转身跑走了。
听他的话，我没有动手。
最后一天，我坐在与他约好的地方，没有坐在树上，爬树对现在的我而言太累了。
太阳落下的时候，我就会消失。
天色一点点沉下去，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我叹了口气打算躺下看落日的时候，他的身影出现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
他站在离我十米的地方，警惕地看着我。
“你别怕啊，我马上要魂飞魄散了，杀不了你。”我喘气都很费力。
他还是没动。
“你也想起来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笑。
“认识你之后，经常做些奇怪的梦。梦到山里很长的岁月，梦到一个人在树上看星星，梦到路过的行人、梦到你。”
他说着，又退后了两步。
我说：“好巧，这几个月里我也做了很多梦。梦到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交了个朋友，他是妖怪！说自己快魂飞魄散了，求我救救他。我答应了！”
“梦到他向我发誓，诅咒是什么不记得了，但我信了！梦到他掐我的脖子，死的时候也没看见走马灯，我只觉得疼。”
说完最后一句，我吃力地靠在树上，直直地望着小孩。
“我也是，但后来我意识到那些不是梦。”他接着说。“那半年里，我的记忆全复苏了。”
“我每一世都会想起你。也许是这一世碰巧遇到了你，因而记起得格外早。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应该早转世投胎去了。”
骗子！我心想，可开口的时候，我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你遭报应了吗？”
他怔了怔。
“没有。我曾转世成男人或是女人，虽然都不太顺遂，但从没有凄惨的时候。”
妖怪是真的，但因果报应是假的。
“对不起，璃儿。”他叫的是我活着时的名字，声音在抖。“对不起，发誓的时候我是真心的，但体验了人间后，那种一个人在山里的日子，我不想再回去了……”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我不怪你，齐英，你再陪我坐会儿吧。”
他向我走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真是越长越没出息了，小时候从来不哭的。
陡然间“轰”地一响，林中一群飞鸟被惊得振翅而起。
齐英惨呼一声，身影消失在地面上。土石木屑跟着掉落，在我身边不远，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穴。
他的呻吟从下面传上来。洞挖得很深，他至少摔断了一条腿。
我站起身，走到洞边蹲下，看着他痛苦的脸。
“你从不打算换回我，为什么让我再等四个月？”
“因为……”他的脸上全是血污和汗。
“因为你想我魂飞魄散！我消失了，你就安心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虚弱又惊慌。“我怕你想起后找到我……但我还是不忍心，所以今天又回来……”
我没听他继续说下去，吃力地举起了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块。
我是一只魑，今天杀了一个人。
我不再是一只魑了。
06
今年春天，我去山区支教，收拾东西时，从行李中翻出一张纸。
契约
【愿望】找到活着时的记忆。
【代价】被信任的人背叛。
切，现在的小广告都做成这样了？我随手把那张纸扔进了垃圾桶。
我乘车到了山区。
当地人说后山去不得，有妖怪。但别说我了，连孩子们都不信。
放学后我送几个孩子回家，从山脚下经过，远远看去郁郁葱葱，独自上山怕是会迷路。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漫长又荒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