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西安高新区一家咖啡店工作。店里有一对儿常客,是两位很漂亮的女士,她们经常在夜色将临时来到,一人点焦玛,一人点卡布,之后两人相对坐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各捧书本,偶尔会低声交谈。
也有隔了很久不见她们来的时候,待再见时,她们讲起不来的理由,原是出门旅行了。
常来的客人,与我们这些店员都很熟悉。然而,我只当两位是要好的朋友,从不曾多想,直到有一天午后,两人又到店中,不过还多带了一位老人家,要了素日常喝的咖啡,又点了一壶绿茶。
有同事突然对我说:“这两人是什么情况,见家长吗?”
哦,我才知道,原来她们是一对恋人,我是这样的后知后觉。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交谈的内容无从得知,但可以看到老人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想必对于两人的事情,已是赞同。
这之后时间不长,两人再来店里,竟是与我们告别,那个叫李雨的客人望着自己的恋人,说出这样的话:“有妈妈的祝福,所谓名分,所谓社会认可,都已不重要。但我们需要到一个相对宽松的国度去,那里没有那么多异样的眼光看待同性相恋。我和沈飞商量,移了民,在一个风景如画的海岛买下一块土地,打算盖房子开客栈,伴着蓝天白云、沙滩海浪安度余生。”
那天,她们从夕阳微暖直坐到夜色深沉,只为讲出她们超越世俗的爱情故事。
沈飞开口就是一句问话:“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你们店里吗?”
我笑了笑:“还不是因为我们的咖啡好喝。”其实我知道这根本不足以成为她们常来的理由,我静静等沈飞开口。
“这个算作一点,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因为你们这些店员,哪怕知道我俩是恋人,也从来没有露出过半分鄙薄的神情,这让我蛮感动的。”沈飞笑得明媚,那一头干练的短发,更显神采飞扬。
沈飞说她小时候喜欢混在男孩堆儿里玩,总觉得女孩子跳皮筋玩布娃娃没有男孩子打枪扔弹珠来得带劲儿,如果女孩再一哭,更是收拾不尽的麻烦,男孩遇上一言不合可以大打出手,打完依然可以称兄道弟,她喜欢这种爽快明朗的处世方法。
等年岁大了,进入青春期,正是少年钟情少女怀春的时候,沈飞开始讨厌男生打完球后的一身汗臭,更讨厌有人脱了上衣光膀子招摇过市的模样,而这些恰恰吸引着大把少女的芳心,班里开始有人恋爱,似乎整个空气中都漂浮着暧昧的气息。
小时候不喜欢女孩子的那份心好像一下子消散了,沈飞觉得那些青春靓丽的脸庞似乎更能打动她那颗关于懵懂爱情的心。她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内心承受着外人难以想象的煎熬,男生不喜欢,女生不敢喜欢,所以,她从不去触及爱情,把整个青春洋溢的大好年华放在书案上,读书学习,两耳不触窗外事。
再后来,沈飞完成了所有学业,再也不能把自己安置在校园里,用以逃避将要面对的婚配嫁娶。
爸妈总是催促,发动了七大姑八大姨,找来那些所谓“合适”的男孩子,要沈飞前去相亲。
也看了不少,总不大满意,其实,看再多,都不可能满意。爸妈日益加深的忧愁,沈飞都可以感受得到,于是,她选择了妥协,只为生养自己的双亲。
沈飞说起先生,语音淡淡,让人听不出感情。我想爱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即使有过恨,也早已风逝在身侧女子的轻颦浅笑里。
沈飞的先生事业有成,在外人看来,是那种头上顶着光环的难寻良配,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先生脾气暴躁,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升起难平的怒意。
结婚几年,或许是天意使然,他们一直不曾有孩子,这一点更是加深了先生对沈飞的不满,稍不顺心便发火摔东西,甚而对她动手。
沈飞想到离婚,可先生并不同意,这件事也只好一再拖着。
一日,沈飞应朋友之邀前去参加聚会,大群明艳的姑娘里有一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与友人低声交谈,那份娴静令她挪不开目光,姑娘低首敛目,沈飞怦然心动。
说到这里,沈飞转头望着李雨温柔地笑,继而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听见冰河碎裂的声音。”
我看到李雨颊上飞起一抹红晕,沈飞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啜了一口。接着沈飞说道,她将手中的红酒杯滑落在地,好在人多音杂地上又有红毯铺就,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她唤侍者处理,独自走去天台,去吹夏夜的风,好平复加速的心跳。
沈飞一个人在天台坐了很久,想了很多。
回到聚会大厅,已临散场,撞上邀她来的朋友,嬉笑着说了一大堆抱怨的话,怨她在关键时刻失了影踪,她只是笑着应和,眼睛却环了一周,没看到那个乱她心神的姑娘,失望在心中延展了万丈。
在沈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朋友时,那姑娘从卫生间的方向迈步而来,停在她的对面,向着她们共同的朋友告别,姑娘说自己的先生临时有事不能来接,要打车回去。
沈飞还来不及搭话,朋友已指着她说:“让她送你回去,刚好顺路。”听得此话,沈飞连声称是,那姑娘起初并不好意思,却终究没架住她的热情。
那天夜里的回家路,两人一路畅聊,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爱好,仿佛遇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自己,只盼着车再慢些路再长些,在姑娘家的小区门口,两人留了名姓,交换了联系方式,并且约了下次相见的时间。
望着李雨的背影直至消失,沈飞发动车子,在空寂的大街上放开了速度,路过花园,路过城墙,路过一切她想路过的地方,最后停在家门外的空地上,坐了良久良久……
那夜过后,两人经常见面,像一对最亲密的好朋友,她们有聊不完的话题,时光快乐而美好。
李雨的先生,沈飞见过,她说:“那人温雅和煦,他和李雨本也是红尘里的一对璧人。”
日子久了,两人有了更深的默契,呆在一起的日子也更多了起来。沈飞的先生因此常常发脾气,每次她都把打算摊牌的话咽在了唇瓣,她怕他做出伤害李雨的事情,她说自己承受不起这后果。
沈飞一面忍受着与先生在一起时的苦闷,一面享受着与李雨在一起时的快乐,那是心灵的契合、精神的共鸣。
像往常一样,两人约在咖啡店,李雨来时,嘟着嘴巴说:“我先生都吃醋了,说我陪你的时间比陪他还多……”
剩下李雨说了什么,沈飞全都没听进去,她只想着趁此机会袒露心迹,李雨坐定,沈飞拉起她的手,轻轻喊了她的名字,说了这些关乎自己一生幸福的话:“我打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从来没谈过恋爱,结婚是为圆父母的心愿,如今我遇上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她就在我眼前,不知她是不是愿意?”到此,沈飞已说不下去,只一双眼睛盯着姑娘,仿佛要堕下泪来。
沈飞看着姑娘脸上由震惊转为平静以致喜悦。
接着,她听到很低很低的声音:“怪不得我越来越离不开你,原是爱上你了,今天得你剖开真心,我才知自己早已是相思入骨。”
李雨抬起眼睛看沈飞,继而起身抱了抱她,泪倏然滑落。
一个午后悄然逝去,两人各自归家,去面对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当夜,沈飞与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提出了离婚,并且告诉他,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她喜欢的都是女人,小半生已经过去了,她不想再为别人而活,她要为真爱孤注一掷。
先生起初并不介意,关于离婚,沈飞已经提了不止一次,可当他听到她喜欢女人的时候,不禁勃然大怒,认为他们的婚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争吵间,先生反手一个巴掌,抽红了沈飞的脸颊,继而大打出手,她的身上落下斑斑点点的青紫痕迹。最后,先生撂下一句“到死你都别想离婚”,就扬长而去。
沈飞没有哭,望着天花板发了一夜呆。
早晨,沈飞回到爸妈家中,说了她想离婚的想法,爸妈看着女儿眼角的淤青,满是心疼,只是说“离吧,离吧……”
有些话,沈飞不敢和爸妈说,可也终究瞒不住,先生三番五次上门吵闹,言辞狠厉,甚至当着她爸妈的面也没控制住自己的手。那段日子,是沈飞最艰难的时候,爸妈的长吁短叹,先生的不可理喻,她更忧虑着李雨,不知道她在面对着怎样的困境,每次去电话,她总是风轻云淡说一句“我很好”。
闹了许久,沈飞决定起诉离婚,一纸诉状递到法院,她愿意放弃婚姻中所有的权利,同时解除她在婚姻中应负的所有义务。案子判得还算顺利,虽然也有波折,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与那个朝夕相处了几年的男人,终是成了仇人,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沈飞净身出户,结束了本就不幸的婚姻,连呼吸都是自由。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李雨订了很好的餐厅,两人多日不见,沈飞心头一痛,觉得李雨似乎更瘦了。
吃完饭,李雨掏出装在包里的离婚证,她一直都没告诉沈飞,直到那时。沈飞想着自己那么难的离婚之路,不知李雨又是如何,询问下,李雨说道:“那天,我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先生,他听后表示理解,只说给我留出些时间,让我想想清楚,如果真要离婚,也别告诉双方爸妈是因为什么,只说不想在一起了就好!”
沈飞的嗓音里带着点沙哑,她说:“如果在这场任性的爱里,我还有什么愧疚的话,那就是对姑娘的先生所含有的了。”
李雨听到这里,用手抚了抚额头,脸上现出极深的歉然。她端杯喝尽了咖啡,换了更舒适的姿势,说起自己在这段爱情里的起承转合。
李雨说她隐藏在内心深处喜欢女孩子的特质是被沈飞唤醒的,之前,她对此一无所知。
李雨小时候是众人眼里的乖乖女,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书。别人玩闹时,她在看书;别人聚会时,她在看书;别人恋爱时,她在看书……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八年,直到高中结束,她考上大学为止。
其实,李雨的大学生活依然以看书学习为主,不过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子,他是李雨在图书馆里认识的,遇到的次数多了,便开口聊天,这男孩子身上有一种让人沉静的气质,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浓烈的火花碰撞,时间久了,也没有谁追了谁,自然而然便在一起,成了男女朋友。
谈了多年恋爱,他们从不曾吵闹拌嘴,毕业两年后,说起嫁娶,彼此见了家长,都很满意,婚事也就这么定下来,温温吞吞的,应着那句“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老话。
结婚几年,他们却没有孩子,也去医院检查过,两人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也就不再强求。李雨的先生是很和煦的男子,有时见她为此事蹙了眉头,先生都会伸手抚抚她的额,再温言劝慰:“如果没有孩子,我们两个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吗?”
李雨感叹:“天意是怎样的东西呢?在冥冥中掌管着诸般事由。有些缘要续上,就有些缘要断掉。”我看她说起先生的神情,就像妹妹对哥哥那般,仿佛至亲,透着暖,透着热,但无关爱情。
一日,李雨应朋友之邀前去参加聚会,因着不喜欢吵闹的氛围,便挑了安静的角落坐着,和一个不甚熟悉的朋友说着闲话。李雨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一个短发爽利的姑娘直直望着她,对上她的视线,那姑娘显出慌乱,手中的红酒杯也滑落在地,她叫了侍者,自己匆匆离去。
李雨说,那一刻,她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她觉得姑娘这一去,怕是再难见到了。望着姑娘的背影,她暗自笑了笑,甩掉这一点奇怪的念头。
直到聚会快散,也未见姑娘回转,本已经在心中盘算好了,要问问朋友的,却没想到姑娘给了她惊喜。
自卫生间出来,李雨一眼就望见姑娘立在厅门,和她们共同的朋友谈话。她一步步迈过去,心竟越跳越快,表面假装平静,及至两人身前,她告诉朋友先生有事不能来接,要打车回家。
朋友指着姑娘,说:“让她送你回去,刚好顺路。”听完这句话,李雨的手心沁出汗珠,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很奇异的感觉。
在车上,她们聊了很多,那感受,李雨说与自己和先生谈天时完全不同。听姑娘说话,能体会到溢出身外的情感,可以感染听众,令她生出不愿姑娘离开的莫名情愫。
在李雨家小区门口,她们留了名姓,交换了联系方式,并且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回到家,她对先生说起聚会时认识的姑娘,先生只微笑着听,最后说:“难得你遇上一个这么谈得来的朋友。”
以后,两人相见的时候越来越多,而且每次告别,李雨心里的那份不舍都加重几分。在先生面前提起沈飞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先生总是笑着回应她。
一次,李雨提议把各自的先生也带上,来了一场四人约见。
那是她唯一一次见沈飞的先生,李雨说:“人有些严肃冷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冒出他们过得并不幸福的念头,是那种气场不合的相互背驰。虽然和沈飞在一起时,我们并不太聊彼此的先生,可是那个念头还是出奇的强烈。”
那天,李雨约了沈飞在常去的咖啡店,临出门前,表现得有点急迫,先生笑着调侃:“看你这个样子,分明像个懵懂少女,前去相会爱慕的男子,你置我这个正牌先生在何地呀?”
听了这话,李雨走到先生面前,拉起他一只手臂,轻轻摇着:“先生大人分明知道我是前去相会爱慕的女子嘛!”
“去吧去吧,就留我在家泡醋坛子吧!”先生笑着推她出了家门。
到地方,李雨看沈飞坐在平素的位置上,面前摆着书和咖啡。她走过去笑着说起刚刚先生表现出的醋意,谁知,沈飞听完,正了正颜色,说了长长的话,从小时候说到当下,李雨安静地听着,到最后那一句“我爱你”,李雨觉得振聋发聩。
阳光透过树枝穿过玻璃,李雨在细碎的光影里,心轰然柔软,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这些日子里的悸动,都是一个“爱”字在作怪。
李雨起身给了沈飞一个拥抱,俯在她耳际说了一句“我也爱你”,话出口,泪便落了下来。
当夜,李雨与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提出了离婚,先生似乎早有所料,问了句:“是因为那个姑娘吧!”
李雨默然点头。
先生平静,只让她细细思量,如果真的做了决定,一定要承受未来日子里将要面对的种种质疑,说来说去,先生都在为她考虑。
李雨抱着先生,任泪水长流。先生拍着她的背,偶尔抚抚她的发,像个慈祥的家长。
未来的一周里,李雨与先生的相处,都抛开了那天的夜谈,只是先生时常望着窗外出神,有一天夜里,先生醉着回家,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声声悲戚,她的泪便受不住地砸下来。
李雨不敢再说离婚,反倒是先生在第七天的早晨,找出红艳艳的结婚证,提出要去民政局。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办证的工作人员,望着他俩平和的拥抱,说:“既然感情这么深,就别离了……”
先生摆摆手,示意盖章,说:“我爱她,就要给她自由。”
李雨又落了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沈飞偶尔打来电话,听她的声音透着浓重的疲惫,李雨知道她的婚一定不好离,后来李雨见过沈飞身上泛起的淤青,又哭了一场。
沈飞到底还是起诉离婚了,拿到判决的那天,两人见面,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终于都远去了。
先生替李雨向家人瞒着离婚原因,可是有些话终归要说,爸妈听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对她说了这样的话:“看着你这些天的快乐,今天得你坦白,我们才知道是为了什么,如果有时间,约那姑娘见个面吧!”
李雨带着妈妈,依然约沈飞在我们的咖啡店见面,便有了文章开篇的那一幕。
最后,李雨说了和沈飞相同的话:“如果在这场任性的爱里,我还有什么愧疚的话,那就是对我的先生所含有的了。我只盼着未来的日子里,他可以遇到一个值得他真心相待的女子,我这辈子欠他的,注定是再难偿还了。”
故事讲完,她们起身告别,我站在门边望着夜色里并肩行走的两人,在心中默默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爱情,不应该只是男女间的事情,它可以超越身高,超越年龄,超越种族,甚至可以超越性别,超越物种,超越一切可以超越的东西。
此刻,她们一定漫步在巴厘岛的海风里,恩爱情浓。
写出这个故事,只是想让世人多一些包容,摘掉有色眼镜去看待“同性恋”,这个人群和“异性恋”一样,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