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套子里的人》

致敬契诃夫同名小说。



崇山峻岭之地,三十年前杳无人烟,三十年后也只是铺设了几处铁轨,周遭都是高大的松树,时不时能看见有什么动物在树枝间跳跃,就大小来看的话应该是猴子,虫鸟吱吱喳喳,我只闻到了自然的味道。这是被人类遗忘之地,花一定会很喜欢来这里的。坐在铁轨上,我听着林涛澎湃的呼唤,他们喊我回去,我只是为自己点燃一根烟。回忆起一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把我套住的下午。


我是那种最不起眼的男生,没什么特点,总是牛仔裤和衬衫,随便一个理工类学校都能抓一大把的男生。一年前我刚刚上大学,暑假在便利店里打工收银,每天工作四小时为自己赚取几十元网费。而她来的那一天同过去的无数天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星星,一样的难以入眠又短暂的夜。


她进店的时候我甚至没有看到她,她没有弄出一点动静,就那样轻悄悄的拿东西,放东西,让膨化食品装满自己的购物篮。直到她拎着一大堆东西敲了敲收银台我才手忙脚乱的帮她整理,等到付钱的时候我才抬头看她。正值三伏,她戴着黑口罩黑帽子,又很夸张的穿着一件黑色的大雨衣,连小腿都遮住了一半,还蹬了一双黑色雨靴让黑色占领那另一半,手上带着手套,她的眼睛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个怪人,我一边收东西一边想,又想到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怪癖就不再留意了。当我接触她的眼光时我并没什么感觉,她只是在看而已,不带一点心思,事后我才想起那应该是双很美的眼睛,只是没有神采。她小心翼翼的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打方巾,轻轻打开,里面包着一张薄纸,再将薄纸打开则是有些破旧的纸币,她缓缓的捏起一张给我,又缓缓的收过找零的钱,重复上面的步骤。如同往常一样,我装袋、打发票、把东西交给顾客。她拿了东西就走,没注意就消失不见。我也很迅速的忘了这件事,连同她的黑色雨衣、黑色雨靴和无神的眼睛。




直到她成了这里的常客,我才对她有些印象。她每半个月来一次,只是采购一些家居日常的东西和各类零食,乱七八糟的,从杯面到卫生巾,应有尽有。后来每当我打下长长的发票总会下意识的抬头,对上她无神的眼睛。她还是那样缓慢的付钱,就像一只窝在壳里的胆小蜗牛,身体好像无骨一般,只能笨拙的去控制。在拿到东西以后又轻快的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两个月转眼就过去,暑假就这么结束。这给我的感觉像讨厌的潮湿的空气,作为让人触不到的存在而影响我渺小的一生,像所谓的命运。在我上班的最后一天她又来了,这一次我看见她走进来,安静的像只猫。我看着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同一个货架周围转了很久,我才想起来零食区换了位置,我往里面喊了一声零食区换地方了,在另一头。接着是小跑的声音,脚步声滴滴答答。我诧异的笑了,看来她是各类动物在某些方面的集合,像蜗牛,像小鸟,像安静的猫,在觅食的时候又活泼的像一只小鹿。之后的一切又如从前的一切,装袋、打发票,她消失不见。我看了眼便利店,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货架,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我仍疑心这是空荡荡的。


从那以后我的生命又恢复一种老旧的常态,每天起床,吃饭,读书,睡觉。每晚每晚侧身睡觉时我都能闻到我生命腐烂的味道。我必须假装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因为这毫无意义,我宁愿世俗把我扯进这个世界。在某一天的清晨,我在收衣服的时候刚好撞见初生的朝阳,强烈的光撞得我脑袋发昏,那是太阳对我说话,他说:你该出去走一走了。我想和它说说话,怎么呼喊都得不到回应,只能在下午的时候出去走走。





命运从来都不是形而上的,有时它就像潮湿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那天下午我懒散的走在街上,只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迎面来的行人。走到原先打工的便利店,我看见了命运。她低着头,还是雨衣、雨靴,但这次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就那样站在便利店门前,人群汹涌,隔着一条街她就像一条迷路的小丑鱼,面前是来来往往的剑鱼。我觉得我就像是多莉,穿过这帮剑鱼,询问马林怎么了,然后我第一次听到马林说话。


“我找不到零食。”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且模糊,但是意外的干净清脆。我轻声和她说稍微等一下,随即便去便利店买那些她常买的,那些乱七八糟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居然都被我记住了。当我穿过货架,光滑的瓷砖反射出我来来回回的模样,我突然有些后悔——我与她素不相识,这样热心未免有点太瞧得起自己,我从小就这个毛病,爱逞英雄,总自以为是。我安慰自己说如果她不要就自己用,又随手把卫生巾放进篮子里。当我拎着一大袋子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在那个地方站着,低着头一动也不动。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剑鱼们也都去吃晚饭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拖的很长。我鼓起勇气靠近她,捣了捣她的肩膀。她慢慢的转过身,我动动手臂,塑料袋发出哗哗的响声,她又低下头,看见了她常买的,包装是粉红色的卫生巾,随即我把袋子塞给她。


我们就这样站在夕阳里谁也不说话,我觉得这有点像没头脑和不高兴,而不是那两只可爱的鱼。直到夕阳都耐不住沉闷,带鱼们慢慢的又挤满了夜街她才有了动作。她想要给钱,一步一步打开方巾却是空荡荡的,看起来像默剧演员,有点滑稽。我摆摆手表示不要了,笑着把东西递过去,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这是个不懂力度的小姑娘,我的胳膊被抓的生疼。



“跟我来。”她小声的说着突然开始跑,我差点摔个跟头,勉强平衡下来后和她一起撒足跑起来。奔跑的时候周围的景物都被拖的很长,无论是天上的月亮,路边的霓虹灯还是行人们热闹的交谈,都被猛的拉成一条线,和我渐远,化为逐渐虚化的背景和慢慢变小的嘈杂的人声。我往前看,唯一清楚的是她跑步的样子——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女孩子跑出的小碎步,而是大步大步的奔跑,黑色的雨衣发出气流打过的声响,她跑在一片盛大的洁白中。我们跑的方向很诡异,本来就在城边,更往外跑,眨眼就跑进了郊区。刚入郊区是一片旧居民楼,楼下有大爷大妈在打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同样是嘈杂,这里要比剑鱼们温暖一些。她在我前面横冲直撞,吓得老头子老奶奶连连捂胸口,我只得在后面一边说对不起一边陪笑,我想他们看不清,不过这不太重要,我别太内疚就行。


她径直穿过旧居民楼,在那后面是一片破旧的拆迁地,残砖烂瓦倒在地上,夜色里突出的钢筋泛着冷光。我想喊她慢些,可她还是那样矫健的跨过一块又一块水泥板,那只小鹿回来了。但我只是一个体育中等偏下的普通人类,连着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在腿上划了两道口子才堪堪通过。紧接着她摇身穿过一片灌木丛,我体力不济,扶着腰一步一步拖着伤腿踱过灌木丛。灌木丛的背后更是一片下坡,坡下是一片荒野,有着凌冽的风,政府还没来得及开发利用,只有一栋烂楼孤零零的伫在那里,她正站在烂楼下等我。我踩着碎石子滑下去,气喘吁吁的到了她身边。我抬头望眼烂楼,之所以说它烂是因为只盖到一半就没有了,颇似古代被腰斩的人。在我疑惑的时候她走进黑暗的楼道,示意我跟进去。她并没有向上而是向下走,钥匙咯吱咯吱的打开了某道门,然后她走了进去,融入黑暗。


等我跟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在脱衣服的她。她旁若无人,已经脱到了内衣。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短发到肩,有着很温柔的眉目,现在意外的很有神。从平坦的小腹到修长的腿,洋溢着健康。我慌慌忙忙移开眼神才注意到周围,这是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之前应该是储物室,现在被改造了,还连着一个浴室。昏黄的灯吊在头上照的房间沉郁,只一张床,一床被子,因为没地方放所以墙上打了一张桌子,上面零零散散放了几本书、一点零食和一个小音响。只一会我就觉得燥热,皮肤感觉被胶水黏住,连同思维一起停滞。直到浴室的门突然打开我才回过神,她身上挂着水珠就出来了,看来已经洗好澡。她指了指床要我坐下来,一边擦头发一边靠近我。我有些无措,这样靠近一个女子我还是第一次。随着她的靠近,我只感觉我的心跳突增,我的血液像是要沸腾,一遍又一遍的燎过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她步步紧逼,我一点一点被逼到墙角,最后我看见她笑了,她笑着对我说:

“我叫阿花。”





“我出不去,”花指了指屋子,又指了指门,“我不知道,我就是出不去,我不想在外面。”




我就这样和一朵花莫名其妙的在一起了,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她想要我经常去做客,于是我闲下来的时候就去找她。我们先是朋友,在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我听她絮絮叨叨的说话,她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一开口就讲个不停,从早上吃了什么到昨天读了什么书,都是些废话。到后来她不知道从哪本书里看到了男女朦胧的初恋,把我喊过去呆了一晚上一言不发,我想她大概是读了《边城》。之后我们自然的在一起了,像其他无数对情侣一样。


她有些时候像那些黏人的小动物,洗完澡必然躲进我的怀里,哼哼唧唧的蹭蹭我,又用她有神的双眼和我对视,接吻;她还爱读书,我们在一起之后也常常一起读,她在我怀里,我也难得能在成年后耐下性子翻动纸质书籍。每次一有什么有趣的片段,她就会扑腾扑腾从我身上溜到床的另一头,随后高声朗读。迄今为止她最爱的书是一本王小波的杂文集,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吐槽和见解,她总看到发笑,读到见解时候又肃然起敬。她很爱那些俏皮话,不太喜欢我赠与她的卡夫卡或加缪,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会按时帮她把生活用品、零食、书籍及其他准备好,这样她就不用在外面穿着厚厚大大的雨衣,高而闷的雨靴而窘迫了。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有个疑问,有明问暗示为什么出门的时候要套上一层有一层的大衣。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不言语,只会依偎的我更紧。有次深夜她伏在我肩膀上,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她把那些厚重笨拙的衣服比作套子,套子里面才是她的世界,外面则是连逻辑都不存在的荒谬,连同这个地下五米的二十五平米的储藏室,都是她的套子。我还想多问这些的原因,但转念便觉得不妥。她在我肩膀上,发丝挠的我心里痒痒的,随后在这隐秘又潮湿的屋子里我们做爱,那种感觉就像隐秘又潮湿的活着,呼吸,皮肤粘稠。






我需要再说一遍时间过得很快,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我已经和阿花恋爱半年了,这半年里她都没有在穿上那些丑陋的大衣,连同那副白色手套,这些都被遗忘在床板下。每次做完爱,她伏在我的胸口挠扰我的时候我都会和她说去试试不穿这些出门,她会很乖的点头,然后继续用指甲在我身上游走。我也一直为她买一些女性的衣服,从普通的短袖到漂亮精致的小裙子不等。她每次结果都是活蹦乱跳的,当着我面换给我看,我则笑着赞美她。在当时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答案,我觉得一切都会慢慢慢慢的变好,就像树上半涩的苹果,迟早要落下来,她会慢慢从那些套子里逃出来,穿上小姑娘家七彩斑斓的衣服,搬离那个黑暗潮湿的储物室。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她会穿着裙子挽着我的手和我在街上走,风风光光的唬到一大帮剑鱼——这属于我个人的欲望。但是我把最重要的一件事忘在脑后了,苹果掉下来会直接摔烂,那些套子也不是别人给她的。





在每一个和花共处的夜里,在我们做完爱以后疲惫七横八竖倒在床上,她很快就睡着,我则观察着她的脸。那张脸充满了稚气,眼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显出不健康的昏黄色。这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我配不上她。而事实上就是这样,我只是捡了一个漏子。我问过她当时为什么会拉着我走,她只是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在套子外面说话,那是她第一次在套子外说话,所以就应该拉着我走。我不免想到倘若那一天不是我,是其他什么热心的人,这一切也还会发生,不过主角不再是我就是了。再多想一点,如果没有那些套子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认识这样可爱的女生,不可能做她的男朋友,不可能一起读书一起开心,更不可能一起做爱。我不断的担心自己被代替,一边希望花可以离开套子一边希望她会一直被困在里面。后面的事实证明我的顾虑都是多余的,世界得不到她,我也得不到,她是最自由的青鸟。





阿花不见了。


那天就像无数个从前,我早起,和太阳说话,上昏昏欲睡的理工课,夕阳来临的时候穿过剑鱼和老人,前往那栋烂楼。但这次在破旧的铁门前我反复敲打都没有人应答,我想起阿花有给我这里的钥匙,找到了它随即打开门。明明上次来就在昨天,此时房间里却弥漫着灰尘。


我呼唤着阿花,摸索着墙壁往里面走,然后被一个箱子跘倒跌在床上。摸到那个箱子,打开它发现里面装着另一个小箱子。我把小箱子也拆开,里面是一打厚厚的报纸。报纸有股油墨的味道,就像是她那件大衣。把手探到床下,连同雨衣、雨靴、白色手套,通通不见了。我靠在墙上想她应该是出门了,也许是想看看风景,也许是不想再麻烦我帮她买东西。重新去拆那份报纸,一张又一张,到处都是撕拉撕拉的响声,最后一张被撕开后,被包裹着的是几张相片。前几张比较老旧,先是一个小女孩,两边各有一男一女牵着,笑的很开心;然后还是同一个小女孩,不过只有一个女性在旁边牵着了;最后是那个女孩长大一点的照片,一个人在镜头前抿嘴微笑。后几张则比较新,有花草树木,有蓝天白云,还有几张阿花和我的合照。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拍的,每次都是我背过身,她摆出得意的鬼脸,手机咔嚓一下记录下来。在这些相片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我反复的去读它,但手似乎在颤抖,我看不清,就把它放到床上使劲去看,这么多遍了它还是那样一行字,不太工整,像是小学生作业的笔迹。


世界是个大套子。后面是一个点缀的笑脸。





连续很多天太阳都没有和我说话,它开始缄默,拒绝回答有关阿花的问题。我每日每日还是那样穿过剑鱼群和老人们,前往潮湿闷热的地下。满地都是报纸碎屑,还是一样的空空荡荡,还是一样的让人讨厌的油墨味道。这些都已经成为了习惯,也许有一天阿花会坐在床边等我回来,而我不能放过每时每刻她可能回来的时间。我想她了,想她的笑容,想她的抚摸,想她发丝垂在我身上的感觉,想那一股不太好闻的发霉的气味。


大概过了十几日,我终于见到了日夜思寐的雨衣、雨靴、白色手套,只不过是在电视上。主持人用机械的口音说道在护城河下游冲出一具女尸,显著特征是被雨具包裹和白色手套。阿花孤零零的躺在那里,躺在泥泞的滩上。周围那些刑侦人员来来往往,没有人把她拉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我尝试过假装阿花的亲属去取遗体,却被辱骂一番,他们找不到阿花的身份信息,亲戚一说就更子虚乌有,就说我是个贼,想从死人身上扒拉点东西下来,最下贱的贼。没有人听我解释,他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冰冰的脸,宣告我计划的破产,宣告我精神的死刑。这时候反应过来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接触,差点就忘了剑鱼是什么样的。那些细语,那些时间,那些为数不多的感情都赠与阿花了,这些该死的剑鱼还是那副令人厌恶的模样。现在阿花走了,也带走了一部分的我。


我尝试继续生活,可这不可能。当太阳重新开口说话,第一件事就是盘问阿花在哪。我清楚的记得有很多天我鼓励她离开套子,她微笑,事实上已经记在心里了。她就这样走了。


我突然想到,阿花应该不明白死亡的概念,在她投河的时候想的应该不是寻死,而是以一个比较痛苦的方式去另一个世界,就像那个在最美的时候去死的昭和少女一样,死亡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她想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没我的那些日夜她穿着厚重的衣服来来回回奔波,就像被塑料袋困住的海鸥,那些人,那些剑鱼,一定不会喜欢终日在自己头上盘旋的海鸥的吧,一如我所遭遇过的一切,她也从剑鱼那里得到过了,是那些冷眼,是那些议论,是那些手指的指指点点。还会有更多我没经历过的,就像那些照片里逐渐长大的她和逐渐消失的人。一瞬间我如坠冰窟,她笑着答应我会离开这些套子。这世界无数的人都是谋杀她的凶手,却是我推了她最后一把。她的身体最后无人认领,在火葬场匆匆火化,我只得隔着两人高的铁栏杆向里探望,梧桐树的叶子已经生出来,满目金黄。而烈焰正灼烧在我的灵魂。




在那之后我总会梦见她,梦见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每一个梦里她都在笑,在昏暗的灯光下无比真实。在那张小的可怜的床上,我有无数次要碰到她,随即梦醒,沉重的回忆压垮呼吸,窗外一片黑暗,今夜无人入眠。几周后我办理了退学,拎着大包小包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在这之前我最后去了一趟那栋烂楼,熟练的穿过大街、老人楼,扒开灌木丛踩着石子滑下去,眼前是一片乱石和轰鸣的挖掘机工作的声音,他们冲我狂摁喇叭,隔着一片淡雾我听到有人说这里拆迁了,不是施工的快滚。最后我回到那家便利店,我像无头苍蝇一样绕着一个货架转圈,很久才发现零食区又换地方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上火车的了,我感受不到双腿在走动,感觉不到手上拎的重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醒来后已是半夜,最便宜的绿皮火车正穿过一川绿岭,车厢里信号灯忽明忽暗的闪烁。我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松林的味道,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冲进我的脑袋,花说过她喜欢这种少有人类干涉的地方。也许我是想去找她,也许是单纯昏了头,中转时我下了火车,行李都没有拿。回头步行三百里,披星戴月,踩过烂泥青草和朽木,又闻到那股松林味。


除去刚刚火车行驶过的铁轨,这里果然没有人类的痕迹。空气很好,抬头就能看见满目星辰,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林木,虫鸟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随便找了截铁轨躺下,我听到林涛澎湃的呼唤,来自古老大自然的是对生命的颂歌,可阿花不在这里。我又听见远处火车的轰鸣声,此时晨光熹微。阿花已经先一步离开,几十秒后我也会离开这里。那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她应该去了一个人人都有套子,套子是常态的新世界。在那里她是最普通最普通的女孩,有着一个套子家庭,一些套子朋友,可能还会在黑色的雨衣上画几张笑脸,享受那些不曾有过的快乐。我乞求某个至高的存在送我去那个世界,去做那个世界里的异类。


火车行驶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松涛,太阳也开始沉默。那些过往像潮水一样涌来,如同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那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排斥浑身赤裸的异类。在某一天的下午,我走进一家便利店采购生活用品和零食,她在付账的时候才仔细打量这个浑身赤裸的人。再到我迷路,我开口说话,我和花重新在一起。我们会忘记这轮回的一切,在潮湿闷热的命运里,我们相遇,我们相识,我们相爱。

你可能感兴趣的:(《装在套子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