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心】为什么我们没法精神交流


我们清晰的表达自己情感的能力,来自于我们自己内部非常复杂的运作:首先,我们需要有能力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其次,我们需要有能力对感受到的情感命名;第三,我们会在自己的内部评估与对方关系的安全度,评估表达的风险;第四,选择表达的方式。当然,真正的运作可能比这个复杂得多,远不是这样的一二三四就可以完成的。

首先,感受情感的能力:事实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常常会看到这样的现象:一个人,在谈他曾经历的一些事情,在听他谈的过程中,咨询师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情绪,但是这个人自己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好象一切都与他无关。当咨询师去与他讨论在讲述的过程中感受到什么的时候,他往往会非常理性的回答“没什么啊,反正已经过去了”,而这样的现象,往往发生在曾经历过一些重大创伤的人身上。这个重大并不完全是事件的重大,而是对于当事人来讲,在感受层面可能是非常重大的事件。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产生,是因为,当一个重大创伤事件发生时,当事人为了帮助自己顺利度过此时的危机,于是在自己身体内部启动了一系列的保护机制,精神分析的词汇叫作“防御机制”。防御机制的作用是启动一些措施让当事人远离伤害性体验,比如将那些无法承受的情感压抑进潜意识,这样,在意识层面就不会感受到痛苦,在感觉上,就会轻松很多。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为了应对痛苦体验,会有非常多的情感被压抑的,只有在感觉安全或是成长到足够有能力面对时,这些体验才会重新回到意识层面来,只有回到意识层面的情感,才有被重新体验,重新面对,并被修复的可能。这也是精神分析的心理治疗中,有时会非常痛苦的原因。

当然,那些被压抑进潜意识的内容并不是真的不存在了,而是会在某些时间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一个从小经历过很多分离创伤的人,因为害怕对自己重要的人再度将自己抛弃,于是他可能就将那个重要的人感知为对自己可有可无,越重要,越要拒绝关系的亲密,无意识中就会做出许多破坏关系的事情来。他此时的无法表达“我爱你”,是的确还没有感受到强烈的爱的存在,或者说,爱得越强烈,就越不允许自己感受到爱。

另外一个无法感受情感的可能来自成长的环境,比如在成长中周围的人都是拒绝情感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情感体验和表达,因为与环境的不一致可能会让他承受太大的压力。所以,当他长大成年后,可能成为拒绝情感体验的状态。

其次,对感受到地情绪命名的能力。情绪被表达出来的前提,是需要对那些情绪正确的命名,否则言说出来的情绪是很难被别人理解的。命名情绪的能力,来自成长中被养育者的镜映。比如当一个孩子吃饱了,躺在妈妈怀里笑,妈妈会说“哦,宝宝吃饱了,现在好开心啊”,于是孩子就在母亲的镜映中学会了那样的感觉是饱还有开心。但是,如果母亲的功能是缺失的,比如一个抑郁症的母亲,她没有力气去与自己的孩子互动,孩子每天只是不得不独自躺在那里,他每天所感受到一切,他自己无法区分,他虽然感受到了许多许多,但是无法表达出来,无法被他的养育者接收到,也就无从学习去清晰的区分这些情绪,日后他的表达也会变得困难。

第三,对安全表达的信心。这往往也来自成长中的经验,如果一个孩子很幸运,生活在平等尊重的氛围中,他不管有什么样的想法,父母都持开放的态度允许他表达,也允许他探索,对他的话感兴趣,而不是忙着纠正或责备,他就会将表达情绪感受为一件安全的事情,他也就会更有能力说出自己的感受。而一个孩子如果很不幸,他所成长的环境是限制性的,充满评判的,当他说出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时就会变得小心翼翼,因为他不知道哪句话就会招来指责。为了避免不舒服的体验,慢慢他可能就学会了收起自己真实想法,只说可能安全的话,甚至是不表达。语言功能的不自由,实际上代表的是内在自我功能的受限。

另一种情况是对于关系的感受不够安全时,就无法自由的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比如对爱的情感不能表达或能代表了害怕失去爱的关系;对愤怒等情感的不能表达代表了害怕破坏掉关系,或是被惩罚等。这些都与早年成长经验有关。

第四,选择表达的方式。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有人用语言,有人用行动,有人用物品,有人用艺术等等。对很多人来说,直接表达爱的情感或是恨的情感都是很困难的,因为当我们表达爱时,也意味着我们需要对方,这会让我们感受到自己的虚弱,这是很多人都想回避的情感。而且,当我们表达爱时,也在冒险,冒被拒绝的风险。所以,表达爱也成了一件有困难难的事。而表达恨的情感,在我们的幻想中是有巨大风险的。

而有时候,我们感觉害怕伤害对方,所以,有些具有攻击性的话不敢直接说出来。其实,这个害怕的背后,其实是我们自己无法承受攻击性的语言,所以将这个恐惧投射到了对方身上,我们以为是在保护对方的感受,其实是在保护我们自己远离伤害性体验。

爱的感觉,是我们每个人都期待的,因为爱是一件让我们感觉身心愉悦与通泰的事,但爱的表达,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因为在我们的感受中,表达爱,常常是充满危险的。

前些天在电台做节目时,接到一位阿姨的电话,她与丈夫结婚二十多年,早已进入了平静的婚姻生活。在生活中,她对丈夫充满了期待,比如希望丈夫能早一点回家陪一陪她,或是期待丈夫能跟她讲一些体己话。但丈夫每每给她的回应都是让她失望的,比如丈夫会说“我早点回来干嘛呀,我回来你不是嫌我玩手机,就是跟我吵架”,再与这位阿姨更多的沟通下去,她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在与丈夫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共同营造了这样一个交流模式,就是用责备对方的方式表达对对方的期待,而这种方式本身,因为缺乏必要的建设性,会让听到这话的对方感觉很不舒服,这个不舒服又会激起对方的防御:你对我抱怨,我就回击给你不满。长此以往,双方就都陷进了对对方的失望与回避之中。在与那位阿姨的沟通中,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在与丈夫的互动里,他们双方都在竞争婚姻中的控制权,在竞争中,他们可以让自己感觉自己在婚姻中是有力量的,而这种对有力量的需要,恰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内心中,对自己对对方的不确定。比如在他们的感受中,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吸引对方来爱自己,从而就会有对失去对方的害怕,这个害怕会让他们努力营造出一些有力量的感觉来,从而抵御内心中这个害怕的侵扰,获得一些控制感。这个竞争的背后,是未表达出的对对方的需要,而这一部分,他们是没有让自己直接表达过的,他们习惯的方式是抱怨对方没有满足自己,而这个抱怨本身,便掩盖了彼此对对方最真实的需要。

其实,这在亲密关系的互动中,是非常常见的现象。这看起来是让人非常迷惑的,我们明明爱他,需要他,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折磨他回避他呢?

承认爱一个人,是需要我们付出勇气的。因为,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对我们很重要,我们需要他。而这种需要另一个人的感觉,会唤起我们内心中的弱小感以及很多关于丧失的恐惧。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弱小的婴儿曾经怎样期待来自母亲的爱,但是一个再好的母亲,也不可能满足孩子的全部期待。对于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当母亲没有给予他及时的回应时,也许,在他的感受里,那就是毁灭性的。为了避免承受这种灭顶的感觉,这个婴儿就可能发展出一种能力:不让自己感觉母亲对自己那么重要,这样,当母亲不能及时给予自己所需要的满足时,也不至于让自己过于痛苦。

我们带着这种对强烈需要所爱客体的恐惧长大,在我们今后的人生中,可能会发展出各种各样的应对方式,来避免体验我们内心对他人的需要,从而避免面对他不能给予我们所期待的回应的痛苦。比如像那位阿姨和他的丈夫一样,相互抱怨对方不够好,原本期待用抱怨换来对方对自己多一点关注,却没有想到,对方不一定有能力解读到抱怨背后的期待,于是就将双方陷入彼此无法接纳的境况中去。

另有一些人,当他们期待与对方建立起爱的关系时,他们会选择一些让自己痛苦的方式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比如让自己生病,或是努力的照顾对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些需要,来努力满足对方的需要。在他们的想象中,我努力为你付出,你就会对我好一些。却没有想到,这个付出的背后,也在制造着对方的内疚,当对方感觉“我欠你的”太多时,他就会承受极大的压力,在这个压力之下,反而会逃离这段关系。

还有一些人,当他们体验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爱与需要时,他们会选择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他们无法相信对方会对自己产生爱的情感,因为在他成长过程中,他缺少被爱的体验。即便是他已经清晰的体验到了对对方的需要,但还是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促使自己放弃向对方表达爱的情感,因为他无力确定自己有能力获得对方的爱。或者是,当他得到他所期待的情感时,他没办法让自己在那段关系中稳定下来,一旦他感受到一点点对方可能离开他的危险,也许这个危险只是存在他的想象层面的,他也会先一步离开对方,以此来避免被对方抛弃的结果,这样,在感受层面上,他就把关系的主动权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还有另外一些人,也许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关爱太多了,多到了他无法承受那么大的爱的压力,于是,每当他体验到爱的时候,也就与压力直接划了等号。所以,在他的生活中,可能就会出现非常矛盾的体验,一方面,他期待感受对方的爱,另一方面,当他真正感受到爱的时候,又会害怕对方爱的情感把自己湮没,从而丧失掉自我,所以他可能会下意识的逃离。

当然,回避爱的情感,方式远不只上面这些,这些方式,就像是我们在感受爱时,先要把爱画了妆才敢去面对,否则,当我们直面它时,我们自己就先变得很焦虑。这一方面与我们的文化有关,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爱字是不可以轻易说出口的,爱的表达,常常与轻浮与色情挂上钩,所以,即便是在亲人之间,表达爱的情感时,也更多的会被采用一些比较间接的方式,比如给所爱的人买礼物,或是做美食,但很难郑重的告诉对方“我爱你”。另一方面,自然就是我们对爱的渴望所带给我们的压力。

当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期待能与对方有更多的联结甚至融合,这个期待有时也会成为我们的压力源。比如对异性的爱,可能会唤醒我们很早年渴望异性父母的挫败感。当我们长到三五岁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妈妈和爸爸有着很特殊的亲密关系,而我们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那样的亲密,于是,我们便对自己的异性父母产生了渴望。这个渴望是让我们害怕的,因为那也意味着我们要与同性父母竞争,那个竞争的结果不管是什么,我们注定都要承受痛苦:赢了,要被同性父母惩罚;输了,要承受挫败。所以,当我们对异性表达爱时,这种复杂的情感也同时会被唤醒,成功与失败都会让我们感觉焦虑,为了避免这个焦虑的浮现,于是我们往往会选择不那么直接的表达方式。

对同性表达爱的情感同样也会让我们感觉不安,因为那也会唤醒我们恐惧同性恋的焦虑,虽然友谊便是同性恋焦虑的升华,而之所以要把它升华之后我们才能接受,那本身就是为了解决我们自己的恐惧。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要表达“我爱你”,还真是困难重重。若要能发展出自由表达的能力,恐怕只有接纳接纳再接纳,接纳人性的多样性与隐密性这一条路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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