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朔日(初一),是邦国定例在武宫举行朝会的日子。各地封君只要身在国内,通常都会提前谋划好行程,以便到朔日时能准时到武宫与闻要事。五月的这次朝会,因恰逢农忙时节,邦国暂无对外征伐的大事,亦无大封大建的急务,故而所议论的便只有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了。
概而言之,无外乎就是宗族之间有人侵占了旁人的田产,上游新修的沟洫截断了下游的水渠……等等,双方争执相持不下,便需要公室出面调解。再有就是公族之家抢夺了异姓的民夫,东家的孺子打死了西家的仆隶,南家的仆隶拐走了北家的婢女……之流,各家之间互相扯皮索要赔偿,一旦言语不和便要大打出手,最后闹出什么伤损来,也要来朝堂上要个说法。国君以一国至尊的身份,在朝上裁个是非曲直,直令双方都心服口服,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公孙澹(庄族申氏第二代,任上大夫,字子澄)一直忧心迁绛的传言会提上朝堂,故而一直偷眼瞥着公孙满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发作闹出什么事,对众人议论之事自然是一概未听进去。待诸事议定,见众人各叙私事,开始随意走动起来,原本井然有序的朝堂也顿时变得松松垮垮,这才略略宽心下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前几日得知国君有意迁都绛城,公孙勉着实气急,故而便与公孙满一道去质问富顺,然富顺(桓族富氏第三代,任上大夫,字子理)却将此事矢口否认了。后来他们又去寻司马问对,一路上左思右想,又经公孙澹的有意引导,公孙勉渐渐意识到许是有人借题发挥,想要以此激起公愤从而置富顺于死地,因而便不由得开始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有些后悔了。
所谓忧之深而责之切。公孙勉本就身后无子,后又受兄长子庄嘱托,曾照拂过富顺一段日子,自是对他极为亲昵。如今朝中诸事已然议定,公孙勉便寻机将富顺叫了过来,一再为当日的鲁莽向他道歉。与此同时,他也着意提醒富顺,所谓无风不起浪,无论国君是否有迁都之意,他都不该如此频繁地往来于绛城。如此于己实无益处,反而徒然惹人非议,甚至还会招来灾祸,平日里还是要多约束自己的言行才是。
听了公孙勉的教导,富顺心中虽不赞同,可在面上却是频频点头,显得极其恭顺。这一幕被良志看在眼里,不觉便有些眼热,故而放声嘲讽道:“成伯如此关爱富子,倒不如趁早将他立为继嗣,免得将来老了无人照应,甚而连封邑都被收了回去。如此,岂不是空忙一场?”
听了这番浑话,富顺当即便怒不可遏:“你若对我有所不满,便是有再多言语我也可受着。可成伯好歹也算是你我的叔父,汝何以竟如此不恭,是不是太过分了!”
公孙勉虽也是个暴脾气,可此时此刻他并不想节外生枝,于是便将富顺拉了回来:“此孺子惯于如此,轻待老夫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子理又何须跟他计较!”
“是啊!”良志笑道:“在成伯眼里我从来都是个讨嫌的,又哪里敢跟未来的司空相提并论!”
“司空?”富顺讪讪道:“子詹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从未听君上说过有任命司空的打算,却不知子詹是从哪里听来的?”
“子理要受命营建绛城的事情,现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早先你张灯结彩的时候,便有意要公之于众了,如今怎么反倒遮掩起来了?”
“胡说八道!”公孙勉将富顺护在身后,说话时怒气上涌,就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我早知有人居心叵测,肆意散布流言,挑唆我公族之间的关系从中渔利……却不知原来竟是你搞的鬼!”
“哈!”良志嗤笑一声:“原来叔父是这么想的!也难怪被人骗得晕头转向,还要反过来护着那人!叔父如此识人不明,真是可悲呀!”
“你莫要如此阴阳怪气!”公孙勉怒道:“老夫好歹也活了六十年了,见人见事不知凡几,又岂能容你随意唆摆?”
听到殿中有吵闹之声,国君便觉情形已然不妙,故而忙示意司马子申前去劝阻。公孙澹见父亲行动迟缓,恐那良志又说出什么浑话来,故而抢先一步上前将其拉住,又向公孙勉劝道:“叔父切勿动气,子詹近日里心情郁结无处发泄,这才口无遮拦了些,还望叔父莫要与他计较!”
“哼!”公孙勉甩手道:“计较?他心情郁结便要找老夫发泄,把老夫当什么了?谁还没有死过个良人,若人人都像他这样,这晋国岂不全乱套了!便是再心痛难捱,也该懂得个长幼尊卑,难不成在他心里,那死去的良人是老夫给毒死的?岂有此理!”
“我只是为你感到不值啊!”良志犹自轻佻地笑道:“平日里像亲儿子一般关照,可遇见大事最先欺瞒的却是你。被人如此戏弄犹不自知,反倒是怨怪我出言不恭……”
说话间,司马子申(庄族领袖公子宜)与宗伯伯胜(桓族领袖公孙否)已然赶了来。他们一面安抚成伯,将他好生安置了下来,一面又厉声斥责了良志,命殿外武士将其带离了大殿,事情这才平息了下来。
然而正当此时,瑕伯公孙开却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叔父又切勿动怒,子詹不过是错以为子理有心欺瞒于你,故而便有心为抱不平,只不过是说话的确犯冲了些,叔父可莫要往心里去。”继而他又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可大家也都知道,子理又不是真心想要欺瞒于你,只是君上计议未定,还不敢声张罢了!”
“什么计议未定?什么不敢声张?”众人皆满面惊愕地盯着公孙开,公孙勉更是颇感讶异,他面带疑惑地环视了众人一遭,又盯着富顺问道:“这么说,郊野里的传言真是空穴来风?你们全都知道?”
“这……”富顺面带惭色,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
“君上果真要迁都绛城?”公孙勉转而看向了公孙澹:“你前日里可跟老夫讲得清清楚楚,说是有人无事生非,想要陷子理于绝境,所以才掀起这些流言……老夫可是全都信了的!如今却果真是在欺瞒老夫了?”
见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公孙勉忽捶胸顿足:“这如何使得!”他急将众人推开,下了堂拜倒在地:“诡诸!此事万万不可呀!”
见此众人一番劳累却终究没能将事情压下来,国君不由得深叹了一口气,右手紧紧握住重重地捶在案上:“叔父这是要作甚!”
公孙勉突然恭敬起来:“听闻君上欲迁都于绛,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见堂上众人皆面面相觑,国君便知道此事已然瞒不住了,故而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叔父可是有什么高见?”
公孙勉痛心疾首:“若君上果有此意,老臣希望你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迁都绛城于我大有不利啊!”
“叔父何出此言?倒是说来听听!”
“老夫实不敢怨怪君上对我有所隐瞒,只是这迁都大事关乎社稷安危,不得不审慎察之!”公孙勉涕泪满面,重重地顿首于地:“如今君上虽承继了晋祀,可在绛城却全无根基,那里旧族人事纷扰、人心仍有未附,欲为祸我曲沃一脉的更是大有人在。若是贸然迁都,绛城旧族在暗地里纷然举事,我等又如何能防备得了?届时真要有个什么闪失,我等安危是小,万一要倾覆了邦家社稷,这当如何是好啊?还望君上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