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厦

铅云开始聚拢,在天空中翻江倒海,蓄起静谧而庞大的力量。冰冷的钢筋水泥支起一副副失去血肉的广厦,阴森可怖地矗立于黑云之下纹丝不动,像是与盘踞在空中的黑龙对峙。大地上蛛网交织盘绕,将这座城市缠结绕紧。

何坤感觉透不过气来。

入职近三个月来,卖保险跑业务,成了何坤日复一日的工作,在外头口干舌燥地争取机会却换来白眼与嫌恶,回公司是面对上司张牙舞爪的满腹牢骚与斥责。三个月来没有一项业绩,公司怎会留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呐?何坤这样想着,闭上眼满是手抱纸箱从大厦中悻悻离开落魄街头的情景。天色更坏了,路人悉数消失,没人瞧见他脸上附着的痛苦神色,迈开步子向街巷深处走去。

开门。何坤摸上开关,灯亮了,瓦数并不高,泛着光晕将逼仄的房间染亮,凌乱的场面更为一目了然,小影还没离开他时,这里本不该这样的。小影与何坤在大学相识,冲着他当时年少气盛充满斗志与活力,相信未来在他手中定能拼出成绩来,便不顾家人对乡下人所持的固有的偏见与反对,与何坤在一起了四年。毕业后何坤在巷角租了个房,小影也时常来照顾他,也侍弄了些花草,养在阳台上的花瓶里。日头有多高,花就开多艳,人也往上挤着生存。只是何坤一连换了几份工作,这次好歹挺到三个月,又面临被辞退的危机,小影顶着家里的压力,也被磨得没了耐性,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何坤放下黑色公文包,甩下鞋子,将自己平摊在床上,床随即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它也饱经生活的折磨不堪重负了么?窗外鼓了声闷雷,像一位历经沧桑的中年男子喉咙里滚出的一声呜咽,何坤听着,心都揪到了一处。他又闭眼,不愿面对这昔日两人尚有温存的房间忽而变成了一个人的囚荒之境。在黑暗中,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往日小影的模样,当他像靠近仔细再打量她精致的五官时,呈现在他眼前的,确实她变得愈渐失望的眼神与决绝的转身,越走越远了,他虚晃了一下身子,待迈开腿时,发现再也没能力追上她了。

他想起他的中学时代里,有一次老师组织学生看电影,大幕布上的骆驼祥子对小福子说:“你等着,等我混好了,我就来娶你。”他觉得没由来的困顿与绝望。

又是一声闷雷,他蓦地睁开眼睛,恍若隔世。房间里的杂物日复一日地凌乱在各个角落,未洗的衣物,吃剩下的快餐盒,躺在桌底的压瘪了的啤酒罐,到处散发着一股脏臭的古怪气味,外头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蒸得屋内的事物愈发易腐易烂。他犹如一头被囚于地下的困兽,拖着疲惫的身子,向生活摇尾乞怜。手机突然在他的黑色公文包里叫出锐利的声音来,透过黑色布料发出幽灵般诡谲的亮光。何坤直起身,僵硬地迈开腿挪到桌边,“哗”地拉开拉链,手机屏幕的亮光映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惨白的光,映出他母亲来自故乡小村庄的消息。

“坤儿,我看到你那儿的天气预报,说是今晚有大暴雨,在外头要小心点呀,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啦,别让我和你父亲操心呐!”

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里,何坤心中总算触碰到了些柔软的东西。

十几年前,何坤尚不知城市的漠然,只是整日奔蹿于那泛着炊烟的小村庄里,日日用脚丈量土地、山丘与溪流,了解时节变换的天气冷暖,不谙城市的人情冷暖,懂得蹿树摘果填腹,不懂如何在城市谋得一饭一蔬,知道明确的喜欢与直接的厌恶,不明白为何要在城市中阿世媚俗、谄媚逢迎。从前最高的山头莫过于父亲的肩头,最暖的港湾莫过于母亲的臂弯,如今最后的坚壁不过人心隔肚皮,最冷的温度不过陌生人漠然的态度。

小小的村庄每一块土都踏实地任他奔跑雀跃,而在庞大的城市中穿行却如悬空踩着钢丝一般提心吊胆。

故乡的村庄被几座大山环抱着,一屋一宅都安心地卧在那儿几辈子了,地上的小人儿压在杂草堆上入迷地看着黑矮的烟囱头蹲在屋顶朝着天空吞云吐雾。山雨欲来,何坤的父亲荷着锄头归来,大声呦呵着“坤儿”,何坤回过神来,起身跑向父亲,攀上他干瘪的枯手,像握住了父辈一代的喜忧悲欢。回到自家的屋檐底下,大雨已倾倒而下,何坤怔怔地望着这山雨飘摇的小小人间。父亲点起一根烟,蹲在他身边,说到:“坤儿,好好念书,将来闯出去,外面好哇!”

父亲吐出一阵云雾,绕着何坤缠了几圈,又飘上屋檐,被雨顷刻消解。

从那以后,何坤听取了父亲口中念叨的向往,也憧憬起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不用下地背灼炎天光,而是在高大的写字楼里端端地坐着办公,体面且轻松,这样想着,脑海中浮现出美好的遐想,觉得未来可期。

“外面好哇!”

何坤定了定神,将手摸到抽屉里,掏出根烟来,也学父亲点上,让自己沉浸于一圈一圈久散不去的烟雾里,像小时候看烟囱头冒出乳色烟雾,带着自己往幼时的小村庄里再望一望,再瞧一瞧,麻痹此刻无神的目光。烟尽时,抖擞了一地烟灰,何坤脸上疲惫的神色又渐渐清晰分明了起来。

回忆不过停歇的片场,现实才是生活的长镜头。

窗外没了一丝天光,像是生生被泼了一桶墨水,淋在万事万物上,分不清谁比谁面目更狰狞,狂风仍在肆虐,试图卷起一切可抛掷的物品。“哗啦!”一声尖锐的瓷器坠地破碎声划破闷雷滚滚的暗夜,像是从桌子上敲碎的谁的灵魂被扫落到地上。阳台上的花瓶碎了,可花瓶里早已没了花。

那就任由它去吧,他想。

顷刻,暴雨如注。

雨珠密密匝匝地砸下来,接成了一道道雨帘,风生猛地鞭挞着房屋,树木也跟着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发出凄厉的叫喊声。窗玻璃上一道接一道的雨痕已将外面的世界模糊,何坤仿佛受到某种召唤,木木地靠近窗玻璃,打开,霎时间,亲身触碰到了隔着一个世纪的喧嚣雨声。他伸出手臂,探出身子,如一位庄严的牧师做些神圣祷告,迎接这酝酿已久的无上甘露。小影的离开,父母的关切,遥远的故乡,眼前的城市,忙碌的奔波,灰头土脸的日子,一幕幕重叠交织,在何坤的脑海中浮现,他甚至能感受到,有雨点渗进他的肌肤,与他融为一体,消解一切矛盾与对抗,最终在体内汇成一片汪洋无尽的祥和大海。

雨水肆虐漫灌着,黑夜里天边豁开一道巨大无比的口子,雨从那里倾倒下来,地上的人儿,匆忙的,缓释的,喜悦的,失意的,蓬松的头发变得湿湿的耷拉在额前,狼狈至极,心中的晦暗之处生长出野蛮的绿苔,一切无处可逃。汽车撵过湿漉地面,撵出破碎的磨砂声,像心中千万只残蝉爬过,拖着一个夏天疲惫的歌喉,消失于如墨漂染的地平线尽头,再也回不来,再也看不见。扎在城市中心的人,会在某阵惊雷之后,忍痛拔掉刺在脚底的针,突然在雨夜里狂奔起来,跑向城市边缘,朝着无边的旷野与在炊烟中若隐若现的村庄失去支撑的力量如大厦般轰然倒下。那些痛失宁静的夜晚,在泥泞的山川故乡,梦回过往,他仍挚爱的破碎人间。

总有一块土,立于上而仰望,是属于他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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