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马俊鹏

今天中午在厨房杀鱼,开膛剖肚削鱼鳞,不太娴熟的杀完之后我立刻去厕所用肥皂仔细搓洗手掌,擦干。可一会过后居然还能嗅到手上面充斥着淡淡的鱼薪臭味,看着洗手台镜子里的自己烦躁洗手的面孔,记忆的长河忽然翻腾起来,推着我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还都在小学,他叫马俊鹏,我的同桌。他的样子很敦实,圆脸,大大的杏仁眼,古铜色的瞳仁发出淡淡的黄褐色光,皮肤发白,似乎上面还有几粒雀斑。但是印象中他的脸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蒙着一层土豆一样的皴皮。他的头发虽然很短,但却总是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看起来稀疏又软榻榻的,泛着营养不良的浅黄色。他每周都总是同一套穿着发黑的白色球鞋和蓝色裤子,看起来似乎家里不太富裕。他沉默寡言,遵守纪律,从不在课堂上搞小动作。他写字很小,说话声音也很小,学习也总是没什么起色,似乎身上没有一点让人值得注意的地方。

做同桌的他,很内向,很乖巧,不爱多说,也不欺负女孩子。总是来去匆匆,风尘仆仆的上学下学。自然,发生在他这样的人身上的新闻少之又少,可八卦的我也从别人那里打听得知了一些他的消息:他的妹妹马俊芳比他小两岁,和我的弟弟在一个班级,也是一个顶着一头黄发的沉默小孩。据他妹妹和我弟弟班级的人说,她的妈妈是个农妇,长的和她妹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和他说了我弟弟和他妹妹在一个班之后,我们俩人的话匣子打开了。没想到这个腼腆的男孩居然还很爱倾诉。他告诉我他爸爸在煤矿上工作,妈妈在家照顾他和妹妹。他说其实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但是一年前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肇事大卡车司机赔了他们家六千元人民币。从此之后爸爸和妈妈身体就常常不好,家里常常要他帮忙做一些家务。所以他才会行事匆匆。而且他的家在很远的山上。回家要穿过大马路,穿过小桥,再穿过一条铁道,爬上一座山坡才能到。他腼腆的笑着,解释完,又接着一阵沉默的微笑。

小学生的生活就是轻轻松松循规蹈矩,平淡到每一天都和同一天一样。可有一天直到快打上课铃,他才来到了教室。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个乖学生,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不会也不敢迟到。我偷偷的问他,为什么你今天来的这么晚?你的衣服上怎么了?他憨憨的笑着,在桌子下面伸出双手:“我家今天杀鱼了,我刮了一中午鱼鳞。你闻闻我的手,我都用香皂洗了好几次了,还是这么臭”。我低下头闻了闻他的手,掌心中散发出稀疏的鱼腥味道。这一整节课,我们两个什么都没听见,都在想着怎么样偷偷剥掉他衣服胸前沾着的鱼鳞,还有怎么除掉他衣服上和手心上冒出的怪味气。

马俊鹏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有一天吸引到全校学生的目光。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十点,那所普通小学一天中最长时间的课间休息。班里甚至是年级里所有的孩子都在花园里玩耍。连接花园和外面世界的,只有没有上锁的一个蓝色铁栅栏。眼尖的同学远远的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往学校这边走来。他瘦削的身体在肥大的衣服里显得轻飘飘的,穿着打扮落伍俗套到连小学生都觉得不合时宜,眼神涣散,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走起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他站到校门前,似乎又对推开学校的铁栅栏有点怯懦和犹豫。可他还是推开了。一瞬间,操场玩耍的孩子们的喊声响起:“疯子来了,疯子来了,有个疯子来学校了!”“疯子,疯子”,几个胆大的孩子们把他簇拥起来,男人似乎有点害怕,退后了几步。 “疯子,疯子,赶紧来看呀!”胆大的男孩子叫嚷着,我和一些胆小的孩子们跑上去,但是不敢靠的太近。“谁的爸爸?谁的爸爸?马俊鹏的爸爸!马俊鹏的爸爸!”那些大胆的孩子们疯狂的喊起来,“快上楼去教室楼叫马俊鹏!”,几个调皮的男孩子跑的比得了鸡毛信还要快!不一会儿,马俊鹏就下来了,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他脸红了,迈出教学楼的脚步那么缓慢,就像定格焦距的拉长镜头下的人物;步履却那么坚定,似乎要把自己的疯爸爸解救出人群——“疯子疯子”,似乎马俊鹏什么也听不到了——“疯子疯子”,他瘦小的身影费力的穿过层层人群——“疯子疯子”,我看见他走到这个陌生男人的身边,有点羞赧——“疯子疯子”,他紧紧拉住爸爸的手,在嘱咐爸爸什么。马俊鹏在那瞬间消失了,孩子们如潮水一样围住他高大的爸爸。爸爸的手被他牵起,父子俩赶着潮水一般的人群,费力的往铁栅栏门口游走。他紧紧握着爸爸的手,似乎用尽全身力量才不会让自己和爸爸被人群冲散,铁栅栏到了,他松开手说:“爸爸回家吧,别来学校了”。——“疯子疯子”,小孩们在尖叫着,他不想理会,可是又不想要做这个焦点,他转身穿过花园,往教室风向走去。可是爸爸从栅栏口,直直的望着他,跟随着他又走回来了。他憋红了脸,伸展了手,再度牵着爸爸送到了大门口,挥摆向爸爸高声交待着:“爸爸,回家吧!”““爸爸,别来学校了,回家吧!”他没有再往教室方向走,而是担忧的望着爸爸,直到目送着爸爸走出栅栏,走去回家的方向。

我不知道,也没听说他爸爸是个疯子。后来课间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偷偷问他:为什么你爸爸今天来学校找你?他沉默了:“自从弟弟去世,我爸爸就经常性出走。今天他来学校看我了。”

后来的后来,我要搞竞赛,我要评三好生,我要考好初中,升级重点高中,我离开家乡,离开父母,离开朋友。我像陀螺一样开始转,转着转着我就把马俊鹏忘了,我忘记了他的存在。也是,他总是默默的,温和的,就像一杯无味的白开清水,除非渴极了,你关注不到他的存在。

大学的一天,我从北京回到父母家,没有安排,渴望放松的我独自踱步倒了小城唯一的公园。我在湖边闲站着,突然看到花池旁边走来了一男一女,在说笑些什么。再仔细一看,居然是马俊鹏。多年未见,他还是没变,只是个子高了些,脸长了些,发型还是小平头,朴素的穿着和纯朴的感觉还在。没错,就是他。旁边还有一位和他一样羞涩的姑娘,淳朴的,美丽的,就像牡丹旁边的芍药一样亭亭玉立。他们一起走着,说着,乐着,我想这应该是他喜欢的姑娘,这就是他的爱情。没有上前打扰,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今天洗鱼,闻到鱼腥味的我,突然想起来他,我的默默无闻的小同桌。我不知道他的爸爸怎么样了,他的妈妈是不是还需要靠他才能支撑起所有家务,她的妹妹还是有那么营养不良的头发吗?那位美丽姑娘最后有没有和他在一起?他有没有结婚生子?他是那么平凡的一个男孩子,他却又那么多的美丽和忧愁。如果今天能够见到他,我一定会请他喝杯咖啡,聊聊我们的童年,我们的同学情谊,聊聊我们各自的生活。

马俊鹏,我很想你。长大了的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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