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拾梦第一章 落雨

  小酒馆里,黄芷今天没有帮忙,叫了几碟小菜,和掌柜在那喝酒聊天。这些年来掌柜生意越来越好,也雇了好几个年轻伙计,哪还用得上黄芷来添乱。每次乡里赶场,他总是早早地去路口等着黄芷,一看到就拉到酒馆里吃菜闲聊。

  “嗨!六六的老婆惨呐,不晓得撞了什么邪,洗个衣服一头栽水里淹死咯。这人啊,唉。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好久。”黄芷闷声道。

  “你嘛,就喜欢扯淡。一年四季不是在山上摘刺泡茶泡,就是在摘羊打卦藤梨果,别人想弄点蕨菜笋子椿木芽之类的做菜吃,哪想到全被你摘到屋里去了。晓得有好多人骂你哦,就这样你还说活不了多久。你也真的没个样子,这么老个人了,搞得人家屋里的娃娃连零嘴都没得吃。”掌柜翻白眼。

  黄芷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六六什么时候再讨个老婆。”

  “怕是没可能,不是都说吗,李贵阳李贵阳,有钱莫讨后老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肠。六六他老婆没了,现在把儿子当命疼,就怕以后崽受委屈,他哪敢再讨老婆哦。”

  “也是,你什么时候也讨一个啊,要打光棍一辈子?”

  “你也好意思说我?”掌柜不屑地撇嘴,“我们俩这是大火烧了竹林,一片光棍,你还是七十八岁的老光棍!幸亏有庐月给你传承香火。”

  “庐月小时候讨嫌呐,那时候,每次赶场,就跟在我屁股后面来你这蹭吃喝。”

  “那是,你们爷孙两个没个好东西,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军营里过的怎么样哦,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他和他老头子都在外面三年了,我操什么心!”嘴里这么说,黄芷看着桌上的酒菜发呆,却忍不住想念庐月。

  庐月小时候怕热,到了夏天总睡不着,他就每天晚上给他摇蒲扇,唱着:“月亮月亮粑粑,肚里坐个嗲嗲,嗲嗲出来买菜,里头坐个奶奶……”有时候庐月会问:“为什么我没有奶奶啊!”黄芷就会笑着敲一下庐月的头,说道:“厌肝卵,快点睡,老子手都扇麻咯。”庐月也就真的沉沉睡过去。

  黄芷几口把菜吃完,跟掌柜说了句:“没工夫陪你聊了,我还要买点米豆腐和凉拌折耳根,出来赶场肯定还要去吃碗凉粉的,走喽。”

  “你个野卵死的迟早要被撑死。”掌柜在后面叫。

  置办好了东西,黄芷来到溪边老船工的小屋,和他吃着炸小鱼喝酒。老船工一年前干不动了,把位置让给了自己儿子,没事要么去黄芷家聊天,要么把黄芷拉家里来聊天,两个因为岁月而惺惺相惜的老头撞到一块,能迸出说不完的话。

  “黄将军诶,今年又要开始混日子喽,我是没得你这样的福气,没得多少地啊,我还想去地里操劳的嘞,也去不了。”

  “听你扯鬼,你哪里是想操劳,你是巴不得天天去老子屋里饭桌上逍遥。”

  老船工也不害臊,笑的嘴都咧的合不上。

  屋外面有布谷鸟叫。

  “黄将军厉害呐,才来我这里,就有阳雀叫了,今年发财啊。”

  “嗷,今年发财,我每年都发财,我们两个老家伙还是想着多活两年吧。”

  两人已经把桌上的花生米和盐水毛豆吃干净。

  “去我那吃社饭不?”黄芷问,“现在庐月不在,我那好多东西都没得人吃了。”

  “现在哪是吃社饭的时候哦,清明都过了十几天了。”

  “你管他什么时候吃哦,有菜就做,我屋后面桃子林那边种了好多蒿菜。谁说非得社日吃社饭。”

  “你黄大将军哪里晓得民间疾苦哦,谁不想天天吃好的,吃不起啊,所以才搞了几个节日给自己开荤放松,有几个能像你一样潇洒。那你都说了叫我去,记得多炒几个菜呐,让我这穷老头多享几天口福。”

  从老船工那回来,天色已经微黄,黄芷放下扁担就去生火做饭。忙活完以后,坐在地上抚摸那条没精打采的老黄狗。庐月他们出去了三年了,兰箬也走了有三年了。看着被扔在桌子边的巴掌小山,黄芷只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连总陪在自己身边的黄狗也要死不活的。门外归笼的鸡鸭声音嘈杂也影响不了他的愁闷,幸好想起来自己猪还没喂,不然这一晚上又这么过去了。

  从前挥着几十斤长枪的双正将军现在拎一桶猪食都几步一歇息,投食回来,气差点顺不过来。他简直不敢想象人老了会这么脆弱,好像风也可以给他致命一击。

  端午到了,黄芷早早吃了早饭,去河街掌柜那看龙舟,走的时候被掌柜硬塞了一只拔了毛的鸭子。刚过溪,就落了行雨,把人淋个浇湿,路上已是雾蒙蒙一片,风夹着雨撞到人身上,清冷刺骨。黄芷索性准备拎着鸭子和刚买的五花肉上老船工家里,顺便给老船工的儿子拿套斗笠蓑衣,现在对岸还有人等着过溪,新船工得认真干他的工作。

  吃着鸭肉,老船工撇嘴:“鸭头鸭脚老板吃,叶翅棒棒待长工,我就指望个五花肉,你还给煮个稀烂。”

  “给你做都不错了,还叽叽歪歪的。”

  “嗷,我有福气,有个地主老爷没事总给我做菜吃。明天我去拉船,叫我崽进山里搞点东西,你要是想吃就自己过来做。”

  “你还拉的动船?你现在走路都喘吧。”黄芷打趣道。

  “我怎么拉不动,我是懒得拉,怕拉少了耽误人家事,干一两天还是可以的。”老船工炫耀似的挥舞了一下精瘦的胳膊。

  两人都吃的很克制,老船工的儿子忙了半天还没吃上饭,黄芷也想给人留点,自己才吃过粽子和米豆腐,就不贪嘴了。

  回到家天色将暗,黄芷身上汗水混着雨水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趁着还能看得清,烧了锅水擦干净身子,把黄狗的伙食做好,坐在门槛上听落雨滴答和鸡鸭低沉的叫。夏初的田野随着稻苗的成长,生机愈发旺盛,给山川河谷传递那些辛苦生存的小生命不安的悸动喧嚣。

  回家的路上顺手割了些菖蒲,现在被黄芷拿在手里无聊地抽打着地面。老黄狗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差,给它煮的面半碗都没有吃完。黄芷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身旁的黄狗:“狗,现在就我们两个喽,我们比比哪个活的长。”他叫了声:“来,做揖!”

  老黄狗努力想把身子抬起来,却无济于事。

  黄狗还是没能挺过秋天,无声无息地趴倒在了屋后面的桃子林里。也是这年秋天,院子里丁老三给儿子办了满月酒,还是这年秋天,老船工睡在自己床上,再也没有起来。新生儿的茁壮成长和老家伙的凋零在这平凡的一年循环,就像是清明微雨中弹奏的二泉映月。黄芷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但他依然挺拔。

  第二年立夏将至,看着门外落下的小雨,黄芷戴上斗笠爬上了屋后的山坡。黄狗埋在一颗桃树下,那桃树上新近结了个麻雀巢。黄芷没去打搅,一个人坐在田坎上发呆,现在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出门了,在家吃的清淡,几乎很少去赶场买东西。酒馆掌柜埋怨了好多次,他每次都是惨淡地笑一下。

  折了几枝桃花,回到屋里,把桃花放在饭桌上,又搬了个躺椅坐在廊檐下看雨。最近总是莫名心情郁闷烦躁,这连绵多日的阴雨反倒是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怕莫是要死了。”黄芷和自己说。

  “你这倔老憨皮快要死了。”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想到死,他把眼神放到了雨幕里刨食的一群鸡身上。“也不知道我死了它们又便宜了谁。”黄芷笑出声:“机灵点的保不准自己会跑进林子里,叫谁都找不到。”他又烦了起来,干脆躺在躺椅上睡过去,任飘雨淋到自己身上。

  几天以后,黄芷差点真的死了。那天,河街酒馆的掌柜急急忙忙地找到他,只说了一句话,黄芷眼前就是一黑,瘫倒在地,被掌柜带来的伙计扶到了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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