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胖《阅读的方法》24

        我能否通过体味先贤在苦痛中的感受与行动,重塑个体的尊严?
                          苦痛
                    TORMENT
            总有人为我们负重前行
                    惊人的无知
                  如果换作我们
                为什么要写下来
        如果你感受到痛苦,那么,你还活着。
        如果你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那么,你才是人。
        ——〔俄〕列夫·托尔斯泰
        惊人的无知
        西方人有“天启四骑士”之说: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人类自古以来共同面对的苦难,也就这四种。而今天,除了死亡仍旧无法避免,其他三者似乎都在渐渐隐去。
        瘟疫、战争和饥荒在渐渐消失,这当然是好事。但是,人类在苦难中的感受,以及在其中产生的人性变量,从此也被遮蔽了。这不仅是一个遗憾,更是一种危险。
人性恒常。生活在繁荣、安全和进步中的一代人,是经受不了人性阴暗面的突然反噬的。
        2007年在成都的白夜酒吧,刘慈欣和科学史教授江晓原进行了一场著名的辩论。辩题是,如果世界末日到了,只剩下他们俩和现场的一位女主持人,“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吃吗?”
        刘慈欣的选择是:吃。因为全部文明,包括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等都在他们手里。“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
        江晓原的选择是:不吃。他的话掷地有声:如果吃人,我们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这段辩论一直在我脑子里翻涌。站在今天看,江晓原教授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如果真到了那种绝望的时刻,刘慈欣会怎么选?江晓原会怎么选?我们又会怎么选?谁能知道呢?
        毕竟,那个选择并没有真实地摆在眼前。
        这是我们要读书的一个理由。书籍中不仅记载了苦难本身,更重要的是,它们还保留了苦难下人性的状态。瘟疫、战争和饥荒,不难想象。但是那种情况下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经常会大出我们所料。
        饥饿带来的苦难,不是人“没得吃、饿死了”这么简单。要不然,历史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易子而食”的记载。在那样的处境下,人性的底线能变得多低,我们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战争期间,人性的变形就更严重了。战争,可不是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枪林弹雨、血肉横飞那么简单。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发起者就有了一项内在冲动:必须把杀人说成一件正当的事。在和平时期无法想象的观念,在战争期间反而会被广泛宣传。
        张宏杰有一本书叫《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里面说到了明末的张献忠。张献忠未必是中国古代战争中杀人最多的,但他提出的“杀人观”确实是独一份的。
        张献忠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认为自己是老天爷派到人间来“收人”的,杀人是他的天职。他曾经修葺了湖北上津县的关帝庙,还撰写了一篇碑文,其中写道:“焚戮良民,非本心之所愿,实天意之所迫。亦知同居率土,开州开县,有干理法。无奈天意如此,实不我由。如黄巢往事劫数,固亦莫之为而为也。”在这样的观念下,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其实,张献忠这么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中国文化中确实有一个说法,那些乱世豪杰,都是“应劫而生”,是上天派到下界的魔头。比如在《水浒传》里,梁山好汉就被说成了洪太尉误放的妖魔。
        宋江劝霹雳火秦明上山时的做法,就更骇人听闻了——他先是滥杀平民,然后栽赃给秦明,害得秦明一家老小被处死。
        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馀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
      秦明见说了,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
        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虽然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若何?”
        ——〔明〕施耐庵:《水浒传》
        今天隔着纸面,我们仍然能够感觉到宋江一伙儿得意扬扬的神态:死几个平民算什么?赚得好汉上山才是正经事。你的妻儿死了算什么?给你另娶一房就是。
        别忘了,《水浒传》可是把梁山好汉当作正面角色来写的。这种观念差别,是不是仿佛两个世界?
        如果不借助这些书,我们对战争和饥荒时代的人的想法,很可能会陷入惊人的无知。
        如果换作我们
        更大的无知,是对自己。如果有一天被迫陷入绝境,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苦难刚降临的时候,通常不太像灭顶之灾。它会一点点袭来,狡猾地让人看到一点点希望,然后再一点点把人性中最不堪的一面逼出来。
        就像那个故事说的:一个劫匪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先宣布“我打劫有个规矩,第一个交钱的收一百,第二个收两百,以此类推”。于是,车上的人争先恐后地交钱。最后两个人还为谁先交钱而扭打在了一起。人类经常是先互相摧毁,然后才被苦难摧毁。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纳粹屠杀了大约600万犹太人。从集中营幸存的人写了很多书,比如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的《活出生命的意义》、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的《被淹没与被拯救的》。它们有一个共同点:不仅控诉纳粹,还花了大量篇幅反思,在那些被迫害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集中营里,大家的注意力其实不在毒气室和焚尸炉上,而在活下来的机会上。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读了很多本回忆犹太人大屠杀的书,一边读一边问自己:如果我也是其中的一名囚犯,这些人性扭曲的桩桩件件,我逃得过哪一样?
        我很敬佩的出版人张立宪,写过一份《读库十八条》,其中有一条是这么说的:
        “一部伟大的战争电影,首先,它一定是反战的;其次,它是告诉人们在生死之际,一个体面人会怎么做。我们在别人的故事中倾洒自己的笑与泪,就是要看看在某种极端情况下,体面人是怎么做的,以及警醒自己不体面的行为是什么。当面临类似情况时,内心可以调用一种行为模式或情感反应,或者说,人格养成就在其中。”
        阅读这些苦难回忆录的价值也类似。
        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话:“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这也应该是全人类的担心:我们人格养成的成果,配得上那些人为我们所受的苦难吗?
        为什么要写下来
        那些苦难的亲历者,为什么要把它们写下来?
        在阿兰·德波顿的《艺术的慰藉》里,有一段说法是迄今为止我看到的最精当的。
        许多令人悲伤的事物,都因为我们认为自己独自承担了这样的苦难而更令人难受。
        我们认为自己的烦忧是一种诅咒,或是揭露了我们邪恶卑鄙的本性。如此一来,我们的苦难就毫无尊严可言,而是我们恶劣的本质所应受的惩罚。
        我们需要帮助,才能在自己最糟的经验里找到光荣,而艺术正能够为这些经验赋予社会性的表达。
        ——〔英〕阿兰·德波顿、〔澳〕约翰·阿姆斯特朗:《艺术的慰藉》
        把悲伤上升到整个人类的经验中,使其成为公共品,个体的悲伤才能获得尊严。
        所以,好的苦难记载,通常不是愤怒地谴责加害者,而是转过头去,直视生命本身。
        通过阅读,我们不仅可以看见苦难,还可以考问自己在苦难中的人性,进而可以想见人类从苦难中穿越而出的庄严面貌。
        阅读苦难的一个附带效果,是让我们不再幼稚。看到更有质感的现实图景,能惊醒各种粉色的梦。
        今天我们看到的苦难,只是前人的日常。
        记得有一次,我在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的《革命的年代》里,看到了一则刊登在1801年《莫斯科报》上的广告。
        有三位马车夫和两位姑娘待售。马车夫训练有素,出类拔萃。姑娘的年纪分别为18岁和15岁,两人均容貌姣好,手工活样样精通。该家族尚有两位理发师可供出售,其中一人年纪21岁,能读会写,能演奏乐器,并能胜任马车夫。另一位适合帮女士和先生美发,也会弹钢琴和拉手风琴。
        ——〔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
        这是一则买卖农奴的广告。三个马车夫、两个姑娘、两个理发师,就这样像骡马一样被公开发售,文字中透露出生意人式的喜气洋洋。我们不知道这笔买卖后来成交没有,也不知道这几个人之后的命运。但是仅仅这几行字,已经足以让我们看到一座黑漆漆的苦难深渊。
        这段文字在提醒我们:即使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我们须谨言慎行,栽培善念,以免我们今天写下的一段得意扬扬的文字,让后世的人看见了,悚然心惊。
                        书单
                  BOOKLIST
        你可以在这些书里体味个体在苦痛中的感受和行动:
        《死屋手记》〔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耿济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
        《斯通纳》〔美〕约翰·威廉斯,杨向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理性乐观派》〔英〕马特·里德利,闾佳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
        《我与地坛》史铁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逍遥游》班宇,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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