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十个墨晶板子悉数落到了盖烧饼的白布上，老伍震惊道：“卖肉的，你这是上哪儿认识的这种大人物！”
“老子去了柜山。”
“你被穆公子的人追着跑出了魔都城，就是去南疆投军去了？”
“老子何止去投军，还打了几场仗！”邯羽身板笔挺，显摆道，“都说了，老子是金子，到哪儿都蹭亮！”
老伍将信将疑地瞥眼看向一旁正在吃烧饼的南沙军主帅，见他半点反应都没有，这才信了那屠夫的鬼话。
“小子，你算是发达了，日后同我们这种粗鄙的下等魔就不是一条道上混饭吃的了！”他低头捡着掉落的墨晶板子，末了用油纸又包了两个烧饼递给邯羽，“这年头，世风日下，什么都贵。再往后，兴许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了。你好不容易混出了点人样，我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两个烧饼你拿去吃。”
“怎么说得好似老子是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似的！”嘴上虽是这么说，但邯羽的手却接得十分利索，“往后在魔都城里，咱们还是能相互照应的。”
“得了吧！我知道大人物都有大人物的事情要忙，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老伍仔细地盖着手里的烧饼布，情绪却有些低落，“你们也是要去办什么大事的吧！就别在我这处耽搁了，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一直在旁边吃饼的上原这才开了口，“粮食这么贵，你做这烧饼的买卖，能糊口吗？”
“下等魔穷得连粥都快喝不起了。”老伍叹了口气，“我寻思着要把这饼摊搬到东城去，但那里是穆公子的地盘。他手底下爪牙都厉害，我又没那卖肉小子那样好的身手，怕搬过去这烧饼买卖就变成了送命的买卖。但……”他颓了肩膀，“我这饼摊摆在北城卖不动，也是死路一条。”
上原默了许久，“我久不在都城，没想到北城的子民已经困难到了这般田地。”
“将军常年在边疆征战，你有所不知。这些年闹天灾，哪哪儿都欠收。别说是人了，就连牲口都快活不下去了。长腿的往西边跑，长翅膀的往南飞。肉和粮越来越少，价钱也就跟着水涨船高。我们北城的子民本就是些穷人，哪里还买得起。有点儿本事的年轻人被逼得只能自己出谷去打野物，但多半是有去无回的。老弱妇孺手无寸铁，只能出城去白水幽谷里四处挖野菜摘树叶果腹。”他颓丧一叹，“过去这一年太艰难了。前三季尚且还能勉强苟且而过，到了冬季很快便冻死饿死了一大片，连埋的人都没有。北城的子民怕闹瘟病，只能把他们丢到乱坟岗去，让野物撕咬分食。本就是群不招待见的贫贱小魔，魔尊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邯羽攥着手里的油纸包，心情沉重，“我才离开了一年……”
“得亏这一年你不在魔都城里。”老伍揣着手复又蹲坐在了饼摊前，凄凉道，“太惨了。看多了悲欢离合，再看看东城的繁华奢靡，就觉得这么活着真他娘的没意思。”
“眼见着这个冬天就要过了，兴许开春后能好起来。”邯羽安慰道，“老伍，你这烧饼摊再熬一熬，东城不是你能呆得下去的地方，去了也是白送性命。”
老伍点了点头，“我瞧你们这个方向，也是要往东城去吧！昔日那些痞子流氓追着你打，如今你再去那处，记得收敛些，别给你家将军添事儿！”
“我还能没点儿数嘛！”他遂把手里的烧饼还了回去，“这饼你留着卖吧！等以后日子好过了，再请老子吃！”
“都被你捏成这样了，我卖个屁！”老伍挥着手登时换上了一脸赶瘟神的表情，“去去去，拿了烧饼赶紧滚！”
少年郎嬉皮笑脸地抱着油纸包转身就往人群里躲，却在回身的那一刹那，消散了爽朗的笑容。南沙军的帅几步跟了上去，与他一同没入了熙熙攘攘中。
他们沉默地往东城走着，一直到将喧嚣皆都抛在了身后，邯羽才沉重地道：“上原，也许你是对的。”
上原偏头看他，“嗯？”
“即便前方只有一束光明，深陷囹圄之人也绝不会回头望向身后的绝壁断崖。他们只能往前走，即便明知是飞蛾扑火。”
上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同那烧饼摊主认识的？”
“我刚入魔都城的时候，四处碰壁。”他望着眼前的街景回忆着，“对于魔都城里干卖肉走皮毛生意的人来说，我的存在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干这一行的，人脉广，头顶都有人罩着。他们有了靠山能在魔都城里混下去，就得孝敬罩着他们的那些大人物。这钱从哪里来？可不就得从这经手的买卖上得劲地搜刮！那时，魔都城里的肉价和皮毛价已经不便宜了。我要是跟他们卖的价儿差不多，有谁会来买。”
“所以，你的价要便宜很多？”
邯羽点了点头，“北城都是穷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所以我就把肉摊支在了北城，只卖他们一半的价。没过多久，生意便在北城做开了。我同老伍也就这么认识了。他是个实诚人，本分做生意，赚的都是些良心钱。晚上收摊，没卖掉的饼子他就分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我刚入魔都城时，也受过他的恩惠。所以我卖给他的价要更低一些。北城都是些勉强糊口的低阶小魔，他也不赚这差价，整个魔都城里就数他的烧饼最实惠。”
上原沉沉一叹，“所以今日这烧饼卖到五个半墨晶板子，说明这粮价和肉价的确已经贵到了这种地步。”
“是啊！这还叫北城的人怎么活！”
“邯羽，你知道北城有多少族人吗？”
“北城虽然不大，但住得密实，少说也得有两三万。”他明白上原话里的意思，遂就再深入分析了一下，“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年大约也有一万多。”
“差不多够上半个南疆大军了。”
邯羽摇了摇头，沉声道：“没用的。他们不似南疆大军，中看不中用。”
“如果是趁乱杀出，那也足以叫敌人措手不及了。”南沙军的帅思忖着，“此事需得仔细合计。”
“我觉得难如登天！毕竟穆烈已经在你们身上吃过一次大亏了！”
“南沙军想回魔都城也是难如登天，现在我们不是也回来了嘛！”上原苦涩一笑，“我们所做之事，从来没有容易的。”
这么一说，邯羽也觉得不可思议，“可不是！你说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不经历生死磨难，就不会珍惜到手的硕果。我权当是老天爷给予的磨炼。”
“心态不错！”他的心境也跟着明朗了些许，“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我们也都尽力了。横竖都是死，五百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碎石路已到了尽头，东城就在眼前。少年郎驻足朝那番格格不入的繁华望去，想起了那并不遥远的过往。
一年前，他就是从这里仓惶逃窜。
在东城卖肉的一把手是个油头肥面的彪形大汉，身形足有邯羽两个人宽，人称彪爷。虽然邯羽的摊子支在了北城，但正挨着东城。他白天做北城人的生意，天黑了再接着做几笔东城人的买卖。虽然晚上的生意他做得十分收敛，早早地就收摊了，但邯羽心里明白这生意再这么做下去，得罪那位大爷还是早晚的事。是以当他被人追杀的时候，想当然了。
那一日他跑得急，没有留意身后。待到从这北城的大道一路被追进了黢黑肮脏的小巷子里，他才看清了杀手的样貌。
那是一群衣着光鲜的混子兵。各个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大刀，痞子似的逼了过来。
魔都城里的兵统称都城大军，都归都城统帅管。彼时邯羽被追杀还稀里糊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么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大人物。后来，他去了柜山，差点在钦原的螫针下送命，却在机缘巧合下忆起了前尘，这才明白了过来。
“在想什么？”上原探头看他，“想得这么出神！”
“没什么，就是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邯羽笑了笑，“走，我带你去有钱人家的地盘上开开眼界！”
他们身上的衣着虽算不得名贵，但也是干干净净，并未显得与这魔都城最繁华的地方格格不入。
“入了东城，我先带你去瞧瞧穆烈那个阔气的老巢。”他引着上原往东北角走，边走边道，“他就住在王城根下。据说他的府邸连着王城，还有道门，直通王城北门处的集结场。”
他们离都城统帅的府邸还有些距离，但即便隔了老远，上原还是在面前的一片空旷中轻而易举地瞧见了那座传闻中十分阔气的宅子，还有里头十分惹眼的亭台楼阁。
他不禁回头朝身后望了望，疑惑道：“我依稀记得那处曾经是玄烨的府邸，但印象中那座府邸隐于深巷，离北城大街尚远。”
“可不是，据北城的子民说，当年他抢了都城帅位后，起初还挺规矩的。坏就坏在他在把神族的八荒统帅弄死的那一役之后。那件事情以后，他就嘚瑟了起来。在东城北面圈了一大块地，把原本玄烨的府邸圈进去了不算，又占了边上的一座大宅子，还把周边挡风水的小宅子一并给拆干净了。他就在魔尊的眼皮子底下大兴土木，把那块地造得跟他娘的御花园似的！”
“魔尊不管吗？”
“铁定是没管他呢，否则还能造得起来？”邯羽边走边道，“据说那几年魔尊也嘚瑟呢！觉得打赢了一次神族，魔族的族运也就跟着兴旺了，大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穆烈了。”
远处现了一队巡逻小兵，邯羽驻足于此，不再向前，“我们再往前就要被请进去喝茶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却依旧走得大摇大摆。
上原悠悠道：“都城统帅禁足期间不宜见客。今日我现身于此，心意已到。这茶水，就留着他自己慢慢喝吧！”
“回头他那狗腿子就要跑去他跟前咬耳朵了。”邯羽脚下的步子不由地加快了些许，“天色有些晚了，我们得快点走！”
上原在身量上到底要比他高出许多，光是两条腿都要长出一大截儿来，要跟上他这个步速其实并不费力。但今日他们就是出来随便逛一逛的，委实不赶时间。
“何必走得如此着急？”
“怕跑慢了被人逮去喝茶。”邯羽脚下的步子没停，连头也没回，“再说了，王城根下的这块地方除了石墙就是青瓦，也没什么好看的。别墨迹了，我们得抓紧些。趁着天光还敞亮，把这东城逛完。”
上原依稀记得东城从前有条挺出名的勾栏胡同，一到晚上就脂粉香扑鼻。他本还不确定那处艳丽景致是否依旧如故，但从邯羽此时的闪烁其词来看，大抵还是老样子。
他跟在后头揣着坏心眼明知故问，“这东城里有什么妖怪，让你一个大男人不敢在此走夜路？”
邯羽一回头，正好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他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王城外有条采花巷，那里有好多母妖怪，一到天黑就出来搔首弄姿吓唬人，专挑你这种看起来有点家底的爷下手！怎么，原帅有兴趣吗，是想去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