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八怪

事情发生在下午。在发生了一系列事情之后,当我再一次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脸时,长久以来对他的仇恨突然莫名地被点燃了,这让我不得不重新温习一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杀人欲望。不,现在我根本就控制不住我自己的大脑了,甚至是我的双手,或者是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实在控制不住了。对,我想杀了他,一直都想,只是我一直没胆子做。

我想,人们大概不会很了解我的想法,从而把我想成是一个心理变态者,然后开始人道地可怜他——这个迟早要被我杀死的人,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家伙。不,事实上,你们根本就不用可怜他,仇恨我也是极大地没有必要的。因为他就是该死。他长得丑、可怜、恶心,这让我每一次看见他,胃部就隐隐作痛。当然,杀人的原因不止这些,这只是其中的一小个原因,具体原因还有很多。事实上,想要杀人,动机什么的这些不重要。总而言之,我就是要杀了他。

杀人怎么说都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事情。虽然我抱有这个想法,并且有着最为急切的情感冲动,但我还是需要制定一下计划。空说无益,反而会加剧我的仇恨。仇恨这种东西和别的情感不同,一般是不会随着时间淡去的,反而会逐渐加深。

我知道,要杀死一个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我想尽力做得不留痕迹的情况下。如果想成功地杀死一个人并且不留下痕迹,那必须处于某种理想条件下——比如说在一个没有眼睛盯着的地方,成功杀死,不流血,尸体消失。

这些都是传统的完美的烂俗的推理小说中出现的情节,现实根本就不可能这样,特别是在这个到处都是眼睛的现代的城市社会中。所以我的目标也就不可能完美的实现。但这没关系了,我的仇恨到了一定的地步,舍弃一些要求也无所谓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尽量的想追求完美。不只是对我而言,还是对他而言。我想做到尽量不留痕迹是有原因的。我一直都认为,一个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死的时候都应该尽量自然地回归尘土。

我的理想大概就是这样。杀死一个人,并且尽量不留下过多痕迹。这看起来好像很难,既需要对他的深刻了解——对他的习惯、性格、人际关系的深刻了解,还需要一些运气。运气这种东西太玄,我无法肯定。但我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我对他的什么习惯、性格、人际关系了解还是非常深刻的,甚至可能比他自己都了解。是的,我知道。

他丑陋的面貌是与生俱来的,与生俱来的还有他瘦弱的豆芽般的身体和老人一般蜡黄的脸,这让他从幼儿园开始就受人排斥。说实话,我对他在幼儿园时就受排斥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毕竟我们都说幼儿是人类的唯一一块净土。可这样看来,人对美与丑的喜爱与厌恶也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携带遗传信息的DNA分子,只是这个遗传信息的来源是全人类。无论如何,他便是从那时起就被排斥了,说针对也说不上,只是被忽视了,就像没有被漏斗筛去的一块废渣。

当一个人被忽视时,一开始他可能并没有感到什么,但他必将会感觉到什么的。一种孤独和莫名的伤感总会到来,然后他就会开始抱怨人类、抱怨世界、抱怨世界的凄凉,到后来他的心会跌入陌生而无尽的黑洞中,看着自己的世界被黑暗蚕食,半睡半醒,直到陷入沉睡。

类似于死亡。

当然,一个幼儿的心里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只是无端地感觉到寂寞。群体性是人的天性,对于精力过多的幼儿更是如此。我想,很多人可能都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毕竟这好像不是特别真实。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可它就发生了,发生在可怜的他的身上,在善意的人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了,然后让这些善意的人们瞎了眼睛,继续这种现象的发生——这么说其实也不太客观。老师也是有表示过对他的关心的,这从她多次找他以及他的家长谈话可以看出来。但老师关心的方向似乎有着一些偏离——

“吴梦,你为什么不和小朋友们玩?你是不是欺负他们了?怎么他们都躲着你?……”老师亲切地说着,“来,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放射出柔和的光芒,“没关系,你要是自己有什么意见可以和我说。嗯,对,不要怕,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他抬起头与老师对视,一言不发。渐渐地,柔和的光束在减弱,取而代之的是焦急无奈和不耐烦。

他并不知道眼神里代表着这些东西,但他能感受得到。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回首往事时,他会发现他与奥雷里亚诺一样有着特殊的感知能力。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言不发,接着老师便失去了耐心——

“快说。不要调皮,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怎么样吗?”

还是沉默。当然这可能并不是他不想说,也可能是他作为一个幼儿的词汇量实在有限,自然说不出什么高深莫测的词汇。可老师似乎忘了这一点,一个劲地想撬开他的嘴巴,因此这注定是失败的。然后,老师气冲冲地站起身走开。他默默地看着老师走向了办公室,也转身离去,几秒后模糊地听到了包含着怒气的关门的声音。这时他才感到有些害怕,他想老师可能会告诉他的家长,母亲倒是没关系,要是告诉父亲就麻烦了——他的屁股就会再一次疼上一个星期。但这已经没用了,他只能想到哭泣,他只会哭泣。他抬起头看天,发现天上满是乌云,正好契合他的心境。不知为何,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伤心。这在幼儿中是经常出现的。比如说打针,一些小孩可能打针的时候勇敢地没有叫嚷或哭出来,但回到家后,就像泪腺的阻塞忽然畅通了,便自由自在地大哭一番。

于是他开始哭了,哭的时候还在幼儿园里面瞎晃。这让许多小朋友们看到这一幕,联想到了一些近乎于怜悯的东西。然后便有一个喜欢出风头的小孩说了一句话,打破了这看似和谐的气氛——

“快看啊,那个丑八怪在哭诶。”

情绪这种东西非常奇怪,在成年人中也非常多变,更不用说小孩了。于是,怜悯转化为嘲笑,接着就是语言攻击。我想不起来他被人骂了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幼稚却伤人的话,以小孩所有的知识储备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特别伤心至于绝望,因为他习惯了。排斥让他记住了少数几句别人说过的话,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丑八怪”。他并不理解这是什么,他想起老师和同学们玩游戏时讲到这个词,笑着拿他来举例,然后大家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有他还是没明白,直到他去照了照镜子,才对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认识。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或许将来也是一样。于是他习惯了,尽管他的心有时还是会无可救药地隐隐作痛,但他习惯了。他继续乱晃着。

然后,乌云终于承载不住水滴的重量。下雨了。老师急匆匆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大声叫喊——“小朋友们,不要玩了,快进来教室避雨!”

然而老师的话并不是很有效率,因为还是有少数小朋友磨蹭着没有进到教室里。这让她再一次着急了,我们可以看出她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她没来得及来找雨伞就冲进了雨幕中,一手一个,把剩下的小孩,或者说她以为的剩下的小孩抓了进来,然后用力地关上了门,拨弄着她被淋湿的头发,准备去洗手间稍微洗一洗。该死的雨,她想。这让她中午刚洗完的头发再一次报废了。

可惜她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他。他的哭泣还没有止住,但已经渐渐停息了,大概是因为雨冲淡了他的悲伤。他开始回过神来,想到了自己正在淋雨,而且刚刚又一次被人叫做“丑八怪”。他回想了一遍。是的,就是这样。他站在滑梯后面,看到了老师大喊着叫同学们进入教室,然后他还看见她抓了几个没有回去的小朋友进到教室。他站在那里没动,他觉得她会过来的,他不禁有些担心。但她并没有,这让他感到一丝庆幸。一个被雨淋湿的脸上挂着泪痕的丑八怪,说不定进去教室后会被同学们可怜几秒钟,然后就是某只出头鸟的嘲笑,接着就是怎样怎样,然后就会被开玩笑一般地要求出去。这是他们的游戏,但他实在是不想玩了,他根本就不喜欢玩,但他们反复地重复着,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被操控着的木偶。他想起了母亲给他念过的一个玩偶的故事,就在雨中自在地回想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当老师回想起还有他这个人的时候,他至少淋了半个钟头的雨了。在这之后他就开始不停生病,于是就结束了他的幼儿园生涯。虽然那只是一次普通的淋雨导致的感冒发烧,但它引起了他瘦弱的躯壳中的体质的进一步退化。于是他的母亲干脆就让他不要继续读书了,这是一个和平民主的过程。事实上,多年以后,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唯一感谢的大概只剩他的母亲了。

“你还想继续读幼儿园吗?”他的母亲问。

还是沉默。这对于一个5岁的小孩来说不太正常,一般来说也会惹母亲生气。但他知道母亲不会生气的。

“你喜欢幼儿园吗?”

“不。”他抬起了头。

“那就等你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再让你去读书吧。”

“好的。妈妈。”

这个决定过程差不多是这样,十分简洁,没有小孩教育书籍中陈述的与小孩交流的繁琐的过程,甚至我可能还不慎加多了几个字。

自他大病一场逐渐康复的同时,他开始意识到,每一次有人叫他“丑八怪”的时候,天上都会降下暴雨。这是非同寻常的,他逐渐地揭开一个个本不应该在这个年纪就有的伤疤,回忆起之前的每一次经历。他在这个时候,在小学毕业时,在初中毕业时,在高中毕业时,以及以后,每一次回想起来都恍然大悟,这种非同寻常的因素使降水天数增多了几百天。他对数字并没有什么概念,但他确有如奥雷里亚诺般惊人的洞察力,这让他直接感受到这些事情与他有关。事实上,若不是幼儿园时的那场大病让他停止了他的幼儿园生活,这个数字可能还会增加。

离开了幼儿园生活的他并不是特别的寂寞和无聊,这是能够想象出来的,他的幼儿园生活也就是那样。除去用来看病和养病的时间,他还是有非常多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的,但他不能够剧烈运动,比如说和别的小朋友玩。其实他根本就不需要被提醒这些,没有人会找一个丑八怪玩。多年以后,他需要感谢上天给予人类书籍这种东西,它们不仅是消磨时间的有效工具,还是知识智慧财富的源泉。他将剩下的时间用来读书了。是的,就是读书。这很不可思议,一个小孩没有认识多少字就开始读书。但他就是读了。其实他也没有读什么很高端的书籍。他首先从尚未消灭的拼音课本开始读起。接着便是一些儿歌三百首、唐诗五百首这类的东西,只是他不是很喜欢,读了几十首便作罢。然后他开始读童话,这让他认识了不少生字,只是他还是不太喜欢童话这种东西。多年以后,当他回想往事的时候,他觉得童话里的东西就是骗小孩子的。比如下面这段——

“青蛙弗洛格跟小鸭、小兔、小猪在田地里玩耍。突然妖怪从田地里钻了出来。有妖怪!有妖怪! 小猪大吵大叫地跑过来,妖怪把小鸟害死了。都不要惊慌,弗洛格大声说,把我的宝剑拿出来……”大概如此。故事的结局便是青蛙杀死了妖怪,然后小鸟复活了,一群动物开开心心地回到家里团聚,“煮出来的饭才刚刚冒着热气哩”。

他曾经受到童话的蛊惑,在他成为一个初中生时的某一个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一个小学生被一群看起来也是初中生的流氓欺负。他莫名地想到了幼儿园时的自己,然后他的常年寂寥的心就忽然受到情绪的趋势。他快步走了过去,伸出手,试着把他们隔开。

“你谁啊你,在干什么呢?”其中的一个人凶狠地说,“给我停下,要不连你一起打。”

他无动于衷,保持他常年的因丑陋养成的沉默。然后他们就动手了。他试着用拳头或者书包或者水壶给他们几下,却只成功了一两次,反而点燃了他们的怒气。他们把愤怒转向了他,一群人围着他拳打脚踢。他说不出话来,但还是记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青蛙弗洛格打败了妖怪。”他想。他看到那个小学生似乎一脸惊讶地站在那里,小学生的脚边散落着他的书包里的课本。

“快走。”他喊道。然后一个拳头就迎向他的嘴,顺带震动了他的大脑。他在那一瞬间想起父亲拳头的大小与形状。他感觉眼前的世界忽然震颤。他费尽力气地睁开眼,看见那个小学生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开,可小学生又很快停了下来,捡起了好像是他散落出来的钱包,接着又飞快地消失在了视野里。

事实上,小学生有没有捡起他的钱包离开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很希望这是他的幻觉。他本应当庆幸那群流氓撒撒火就离开了,没有对他构成什么结构性伤害。但他还是越想越觉得不对,不仅仅是因为消失了的钱包。是的,故事的结局不应当那样,应当是这样——

“小动物们都感谢弗洛格打败了妖怪。他们聚在一起开心地吃完了饭。小兔给弗洛格讲了一个笑话,逗得他哈哈大笑。小鸟为他铺好了床被。就这样,青蛙弗洛洛和其他动物们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他的脸上残留着溢出来的一点点鼻血,这让一个丑八怪显得更加奇异。他记得自己很久没有流过泪了,他认为这是懦弱的表现,即使他的身体本身来说就很懦弱。然而当他在半夜同以前一样被噩梦惊醒时,发现自己的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

总而言之,在那之后,他就开始痛恨童话。他的生活方式也开始固定起来,不再惹出什么事来。或许人的长大会让他们变得理智,与他的小学同学和幼儿园同学把“丑八怪”整天挂在嘴边不同,他的初中与高中的同学们并没有过多的嘲笑他的容貌,或许只是私下地嘲笑着他。事实上,他们之间还是有普通的同学之间的交流的,而且非常融洽——因为他基本不说话,与木偶交谈时人们一般是不会生气的。

他不说话不仅仅是因为常年以来受到容貌丑的打击,还有一个他以前从来就没有体会到的原因。我知道这是什么,他喜欢了班上的一个女孩子,而且她长得很漂亮,就是那种全班都是歪瓜裂枣唯她美若天仙的那种感觉。既然这样,她自然就成为了那个高中班级里的女神。只要不是心理有问题的人,长到高中这个年纪,都是非常的活泼开朗乐观向上的人的。那个女神也是这样,和整个班的人都玩得很开心,就连他都和她说过几句话,虽说仅仅是普通的问候,他的心也在那一瞬间恢复了颜色而激动地跳个不停。他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白活了,一直都处在一个没有色彩的阴暗的苍白的世界,一个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失意徘徊。他痛恨自己的一切,和所有人一样崇尚着美、鄙弃着丑。只是他好像淡忘了自己的丑陋的面貌,丢掉了曾经的痛苦。他感到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不曾感受过的快乐,这让他难得地过了几年的快乐的时光。

快乐与痛苦是没有界限的,它们也是同时存在的。比如说我就很鄙视情绪这种东西,我前面也有提到过,这种东西和运气缘分一样缥缈虚无。他当时仍然没有意识到这点,或者是他原本在幼儿园时意识到的随着快节奏的生活而淡忘。他做了一件足以让他后悔终身的事情,但他最近终于可以解脱了,因为他就要死了。被我杀死。

那件事情的结局他也不是意想不到,只是有些难以接受。他和她作为同班同学一起度过了高中三年。高考结束后恰好是她的生日,他便想到了一个自以为好的计划,那就是他偷偷地买礼物邮寄送她,再和她说明是自己送的。他一度为这个计划狂喜,他知道她喜欢什么礼物——一条某个名牌的手链。他砸掉了自己珍藏的储蓄罐,从里面拿了几百块钱,买了这条手链,同时期待着她的反应。

她确实收到这份礼物了,正好在她生日那天。她也确实是欣喜不已,在朋友圈中发了一条动态。

“收到一条不知道是谁送的我最爱的手链哩。谢谢你,我真的好开心哦。”然后下面是手链的图片。在这条动态下面挤着很多评论,诸如此类——

“哇,这么好,为什么我生日的时候就没有”

“是不是哪个帅哥送给你的啊”

“是不是你男朋友送的啊”

“生日快乐,你的朋友真好”

他看着这些评论偷偷地笑了。然后,他按计划一般打开了和女神的会话窗口。

“你好。生日快乐啊!”

“谢谢。”

“那条手链是我送的哦,喜欢吗?”他发完这句话后,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不少汗水。他在等待着她的回复,但一时半会并没有。他开始有些失魂落魄起来。这时她的回复来了——

“原来是你。”

短短的四个字。他一下子被这四个字呛住了,一下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的胸腔中有什么黏糊的东西一下子四溅开来,黏上了他的每条血管,裹住了他的心灵,整个的像泥浆吞噬地面似的抱了起来,只是这泥浆中夹杂的不仅是沙子,还有一些坚固的冰柱,他的心常年以来尝试着变成的坚硬的外壳被轻而易举地戳破。这真是一个噩梦。他羞愧地、自责地、伤感地、自我厌恶地想着自己,一个痴心幻想的丑八怪。这真是一个噩梦,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愚蠢与不配在这世界上继续存活。他想去跳楼自杀,又害怕血花飞溅的可怕场景;他想服毒自杀,他甚至也要这么行动了——偷偷地买了一些毒药,装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里,随时准备结束生命,但他没有。对于死亡的懦弱和对这所谓爱情冲动的卑微终让他渐渐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开始躲避人,无论是谁。自从那以后,他的人际关系就变得一塌糊涂。他像一个躲在壳里的蜗牛,并满足于这种生活状态,决定彻底与世隔绝,实现个人的蒸发与精神意志的升华。

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大哲人一般的隐居条件下,他表面上在外地读大学,但他很早就没有继续读下去了。他住在一间偏僻的出租屋里,靠着母亲每个月寄来的钱生活,寄生虫一般地活着。一个人的环境可以催生许多东西,他想到了很多,比如诗歌、比如童话、比如神话、比如一系列的小说、比如人、比如人与人。他不禁对他所导致的下雨现象反复思考,他不断地思考着,直到大脑虚脱。一切又一切的事例证明,时间总是能够冲淡情感(除了我对他的恨意),在那之后经历过的事情反而会成为一段可贵的回忆。于是,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结上一层厚厚的痂。他认为自己想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经历的缘由。毕竟,众神是公正的,他们会惩罚一些总是犯错误的劣等动物,通过某一个被选定的媒介——那就是他,通过他给予人间疯狂降水的惩罚,惩罚那些心理阴暗者、自私自利者、无知者与恶魔,那些有着腐臭外壳但却瞎了的众人。他试着把这些东西写成文章,然后投稿。前所未有的好运气光顾了,他获得了新人奖。从此他开始不断地写作。他认为这是新生命的开始,他也试着尝试改变他糟糕的早就应当改变的人际关系,试图改变他在别人心中的印象,比如帮助邻居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向他昔日所交的寥寥的几个朋友发明信片问候。但并不是很成功。他的明信片石沉大海,他的邻居早早就搬家了,据说因为某种在此地导致的精神问题。这让我放下心来,如果一个人的人际关系过多过复杂的话,想杀死他就会变得困难重重。

出乎意料的,不久之后,他的某部作品竟获得了世界文学奖,成为了世界文学奖史上最年轻的作家。这让他名声大噪,新闻报纸上也纷纷报道了他。他的丑陋的照片一度占领了报纸的头版以及各大网站的头条。他还是感到开心的,至少他觉得人们对他的印象可能变了,但他并不喜欢记者带来的骚扰。他藏了起来,藏到了一个暂时不会被记者找到的一件屋子里,继续过着他多年来的独身生活。

他出名了,我的杀人计划也会相应的难以实行。虽说他不喜欢被记者们打扰,不想被窥探而藏了起来,但我知道,我想他也知道,他是藏不了多久的,特别是在这个充满眼睛的现代社会。但我知道时间越来越紧迫了,我必须在他没有被众多目光注视下发现之前杀死他,这是他的宿命,被我仇恨以及被我杀死。

世界文学奖的获得让他感到很高兴,十分高兴。他想,他觉得大地正在放射出耀眼的光,这光的来源便是万古燃烧着的仍然蓬勃的地心。他冲了一杯咖啡,身旁放着一些表白失败后准备的一些小盒子,但他并没有用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随身带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打开手机。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的微信上信息显示是99+。他点开微信,发现并没有什么人私聊发给他庆祝。他看见99+来自于高中同学群,习惯性地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还是点了进去。果不其然,还是那一些高中时期比较活跃的人在聊天,包括他的女神。只是话题有一些不同,这一次他们聊到了他。他用手指滑屏幕的速度渐渐减慢了,把目光集中到了手机发光的荧屏之上。

“听说吴梦拿了世界文学奖了呢!世界文学奖。”

“真的啊,就他?是他吗?”

“是啊,就是他。”

“天啊。”

“天啊。”

“天啊。”

一群人都在跟着队形无聊地水字数。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在十几句这样的回复之后,他看到了那个女神的评论——

“那个丑八怪居然能拿世界文学奖啊。你知道吗,他还曾经匿名送我一条手链,还专门跑来和我说,可能以为我会感谢他呢。得了吧,看看他的脸,长得那么丑就不要想多了。估计他写的可能也是很多意淫的丑八怪这样的情节吧。”

他关掉了手机。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在幼儿园下雨的下午里流泪的经历,他的耳边又回想起了无数次“丑八怪”的叫声,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了。他第一次觉得时间是这么不真实,表面上在流逝,实际上却在不停地原地打转、原地打转。他不用想也能知道接下来他往日的同学们会说些什么了,也无非是那些他早就听烂了的话语,一些讥诮与嘲讽。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一幕幕失落的长久以来的困扰着他的不幸的梦境,一个个亦真亦假的梦境,关于大平原上的红皮肤的印第安人、信奉原始萨满教的日耳曼人、缠足的中国妇女和美丽的阿芙洛狄特。

他用颤抖的手指打算点起一支烟,但火苗却灵活地躲着烟草,反复地戏弄着他。

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并没有。他哭不出来。或许因为泪腺早已干涸,作为一个终将腐败却和大众有些不同的成年人,泪腺总是会干涸的,只是他早了一些。他与千千万万的大众没有什么不同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可感慨的,可感慨的只是他确实丑罢了。他知道那所谓的大幅照片会很早撤掉——因为他实在是过于丑陋。他应当感激世人给予他这个抛头露脸的机会。但很显然,相比于世人虚伪的褒奖,不如肤浅的同学来得实在。他开始笑。他微笑着,牵扯了脸上的无数块肌肉,显得格外狰狞。后来他不再微笑了,决定不要再像原来一样压抑自己,于是他大笑起来,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颊凸起,厚厚的嘴唇分成了两半,露出了黄且不洁的牙齿。他大笑着,津涎从牙齿的缝隙中流下,他全然不顾。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地笑下去,直到他一个不小心的转身使他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镜子,意识到了什么而停止了笑容。他就这样突然停止了大笑,同时全身上下震悚不已,因为他看到了一个魔鬼闭上了嘴巴。他曾经以为自己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会稍微改变,但他终于知道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这个魔鬼就是他,叫做丑陋,而不是他一直以来的名字吴梦。是的,所有的魔鬼都叫做丑陋,而不是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人就是魔鬼。他想通了,他终于想通了。他想制定一个计划来完成长久以来可能拥有的夙愿,注定要做的事情,曾经追求的目标,就像个老人一样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站在上帝的视角,充分地回忆起来。

我终于走到了他面前。我把双眼眯成一条缝,厚重的嘴唇分开,露出黄且不洁的牙齿,轻声地嘲笑着——

“丑八怪,快去死吧。”

乌云迅速从天边聚拢来。听到这个熟悉的词语,他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了。他总算决定放弃一切,他觉得不需要这么麻烦,所谓人活着与死去的状态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降生与死去的事实,他终将成为他本身,也就是魔鬼。母亲无意中取的名字也会提前应验,他快要到达那个没有梦境的奇幻的黑暗世界里去了。他终于再一次想到了多年以前准备的小盒子的用途,它们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桌子上。说来也奇怪,从那次送礼物之后,每一次他换地方住时都没有忘记带上它们,也没有把它们扔掉。它们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是尚未喝完的咖啡,仍冒着一丝丝的热气。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自己从出生下来到现在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了。他其实一直没有对自己生命的所谓敬意,他活着时只带着一种情感,那就是对自身的憎恶,无穷的恨意。在这时,聚拢了许久的盘在天上的一层层乌云再也承受不住水滴的重量而掉了下来,这又是一场大雨,一场来得快可能也去得快的暴雨,只是世界已经与他毫不相干了。于是,他拉上了窗帘,打开了那个宿命的终将被他打开的盒子,将它们全部倒进了咖啡中,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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